下午没课,任璞回去,他穿过校园,路过草坪时,看见一小群学生围在一起,有的人还举着手机拍摄,似乎在津津有味地围观什么。他瞥了一眼,发现是两只野猫正弓起身子对峙着,一黑一白,尾巴完全炸开,胡须也立了起来,彼此在一边绕着圈,一边发出警告的低吼,状态一触即发。
任璞不喜欢凑热闹,他特意从旁边绕开,却听见背后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猫叫声,那两只猫在眨眼间打起来了,它们打得不可开交,打得猫毛乱飞。看热闹的人群慌乱散开,一只猫猛地蹿了出来,正好朝任璞的这个方向扑过来。
任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见白猫举起爪子顺势一挥,刚好抓到了他的小腿。强烈的疼痛感顿时从小腿传来,任璞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裤腿上赫然被抓出三道口子,鲜血正从伤口处渗出来。突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祖又川正站在不远处,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自己的小腿看,像是那里也受了伤在发痛。
就在此时,祖又川也抬起头,目光穿过纷乱的人群,笔直地落在任璞身上,眼神中的困惑与诧异都已言溢于表。在这个时候,任璞也已经隐约间察觉到,自己和这个不相干的人之间,似乎被某根看不见的线悄然联系起来。
一团猫毛晃晃悠悠地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几个学生有说有笑地从任璞面前走过,遮住了他的视线。等那几个人经过,任璞再望向祖又川时,发现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祖又川离开了。
离开学校以后,任璞先去医院打了一针狂犬病疫苗,然后才回去。他吃完中饭以后写专业课的作业,题目是“将下列古文字形吏定为楷书,并解释其结构及造字本义”。对现代人而言,这些古文字比起“字”来,其实更近似于“图画”或者“符号”,很难辨认。任璞班上的同学还曾经开玩笑说,这些字都是鬼画桃符。
题目的第一个字是“鱼”,它的甲骨文字形就像是鱼的简笔画,有明显的鱼的轮廓,还有头、身、尾、鳍。任璞写下答案,“鱼,象形字,整体描绘鱼的形态:尖头、鳞身、尾鳍。本义为水生鱼类动物……”
作答的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突然一顿,任璞忽然感觉嘴里泛起一股牛排的味道,然后是红酒、奶油蘑菇汤、鹅肝,一口接一口,像是在吃东西。任璞怔了一下,脑海里忽地浮现出祖又川喝冰雪碧的模样。
“不会吧……”任璞揉了揉太阳穴,他不信怪力乱神,目前一连串的怪事他都用“巧合”,“心理暗示”之类的东西解释过去,但现在这些食物的味道如此切实地出现在他口中,让他没办法去忽视。他压住这股不适感,固执地想,一定是自己睡眠不足,太累了。
任璞继续写作业,接下来是“鬼”这个字。它的模样,就仿佛一个面部怪异、身躯佝偻的人。他写道,“鬼,象形字、会意字,早期字形似人戴奇异面具,象征亡灵或神灵。本义指死亡后人的灵魂,或虚构的怪异存在,商代卜辞中‘鬼’多指祖先神或……”然而答案才写一半,任璞突然闻到一阵脂粉香,还混着一股甜腻的女士香水味。他皱眉,抓起桌上的六O花露水猛洒一圈,仿佛在举行一场驱邪仪式,试图驱走这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任璞提笔,打算继续写作业,可他突然感到眼前一阵轻晃,接着无数零碎的画面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奢侈品店的玻璃柜台;蓝色敞篷跑车在海滨大道上疾驰,两旁高大的椰子树飞逝而过;豪华酒店的大堂金碧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令人目眩的光芒……任璞毫不犹豫地起身,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柱顺着下巴滴落,他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色和浓重的黑眼圈,决定写完作业就立刻去补觉。
回到书桌前,任璞继续写下一个字的答案,“系,会意字,像丝线捆绕物体的样子。本义为用绳索连接或束缚,引申为‘关联’、‘系统’等抽象意义……”然而他才刚写一行字,就感觉嘴唇上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还混合着一股口红的味道。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接吻。任璞顿时警觉起来,他意识到了祖又川那边究竟正在干什么,当机立断地抬起手,给了自己响亮的一巴掌。火辣的疼痛感瞬间袭来,同时嘴上的触感烟消云散,看来是那边停止了动作。
在勉强写完第一道大题之后,任璞打算写第二大题。题目是“解释下列各句中的加点词,并说明它们古今意义的变化,指出其中哪些是词义的扩大、缩小,哪些是词义感**彩和轻重的变化”。他才刚下笔,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弥漫开来,接着感到鼻子一痒,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任璞立刻反应过来,这肯定是祖又川在抽烟,而且也许是为了报复刚刚任璞的那一巴掌,他这次抽的烟的味道特别冲。任璞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忍无可忍地一把抓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盒榴莲和一杯特浓特苦的抹茶。这家店的抹茶比中药还苦,他喜欢喝带苦味的东西。
二十多分钟以后,外卖很快就来了。任璞不疾不徐,细嚼慢咽,让榴莲刺鼻的味道和抹茶的苦味更加充分地在口中扩散开来。他吃着喝着,忽然打了个寒颤,仿佛被人往身上泼了一桶冰水。尽管现在是盛夏,他却冻得直打哆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任璞意识到祖又川正在用冰水洗澡,已经彻底确认对方和他宣战。他冷笑了一下,起身走到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洋葱。任璞二话不说就开始切洋葱,辛辣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他忍着难受眯起眼睛继续切,任由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他不禁想到,或许此刻,祖又川正在豪华酒店里毫无征兆地落泪,被洋葱呛得难受,就又觉得心情舒畅起来。
正当任璞得意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嘴里泛起丝丝甜味,是巧克力冰淇淋的味道。紧接着,他感到脑袋猛地抽痛,像是被冰锥刺中,显然是祖又川故意咬了一大口冰淇淋。
这场战争几乎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就在这场既幼稚又荒谬的战争之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最终都疲惫不堪、痛苦不堪,落得个两败俱伤。
晚上凌晨两点多,任璞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睡不着。尽管他现在困得厉害,但那杯特浓特苦的抹茶威力太强了,让他此刻的意识格外清醒。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脸埋进枕头里,想着现在祖又川那边大概也不好受,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一点。
直到天快亮了,外面传来白头鹎的啼叫声,任璞才迷迷糊糊睡去。一连串的梦再次袭来——
任璞梦到一个渔村,那里有潮湿的石阶,堆在墙根的虾笼,屋檐下晾晒的红鱼干在风中微晃。港口边,一只黑猫正蜷成一团打盹,风里夹杂着一股海水的咸腥味。他再次梦到那座破败的祠堂,潮湿的檐瓦正滴下水珠,溅在长满青苔的门槛上。他推开虚掩的木门,感到一股带着霉味和盐腥的凉意扑面而来。香炉翻倒在地,肚子上凹了一块,通体爬满绿色的铜锈,似乎荒废了很长时间。墙角的墙皮大片剥落,裸露的砖石上结着一层白色的盐霜,那是潮水反复涨起又退去后留下的痕迹。
祠堂里一片昏暗,供桌孤零零地立在中央。桌上摆着一个古旧的鱼钩,锈迹斑斑,颜色红得发黑。任璞一眼就认出,那正是缺牙老头送给他的鱼钩。此刻它正发出微弱的红光,仿佛在黑暗中缓缓呼吸,就像个即将苏醒的活物一样。
更诡异的是,祠堂的房梁上垂下一条条鲜红的线,如蛛丝般密密麻麻,从黑暗中悬挂下来,在半空中彼此纠缠、打结、缠绕,就像无数人的命运纠缠在了一起。任璞低头看自己的手,猛地发现自己左手小指上也系着一根红线,那红线细得几乎透明,颜色却鲜红欲滴。它一直延伸出祠堂的大门,消失在寂静的黑暗中,不知道达到了什么地方。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其中还隐约夹杂着某个女人的哀泣,“我痛苦啊!既然我得不到幸福,那么你们也……”
任璞还梦到许多个祖又川,梦境就像打碎的镜子一样,每一块碎片里都有一个祖又川——大笑的祖又川,面无表情的祖又川,喝酒的祖又川,从噩梦中惊醒的祖又川……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然而始终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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