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濂沉默片刻，反问我：“从云州去往祁北郡歌舞姬的事，姑娘查清了么？”

我回头看向齐峻，以眼神询问这事要不要说，齐峻淡然道：“已经查清。”

“此事由杨将军指使？”

“确由杨将军指使。”

张濂怒极反笑：“殿下，如今这情况却恕臣看不懂了，你即已查清此事由杨将军指使，却还是要他留在这位置上，又是为了什么？”

“这事，恐怕需要杨将军亲自解释了。”我将话接了过来，转向杨毅中道：“将军为何派歌舞姬去到祁北郡，拖慢行军速度，造成其后一系列后果，还劳烦将军解释一番吧。”

杨毅中将手背在身后，目光平缓地扫过我们，不紧不慢道：“我早先便收到消息，说祁北郡的边防都尉败坏军纪，也无领兵之能，但由于祁北郡下辖多个边防重镇，都城不忍有失，不断有精兵补充，加之这都尉军报写得漂亮，朝中亦有人袒护，为祁北郡守军每场战役都损失惨重开脱，导致朝廷以为都是乱军强势才造成的伤亡，使得其在祁北郡多年，耗死了数千精兵，却一直没被撤职，甚至连问责都不曾有过——兵卒无辜受损，我无法坐视不管，可祁北郡又非我之属地，我若上书，也会叫朝廷怀疑我的用心，所以，我选择了此番做法。”

张濂义正词严道：“你的做法，就是故意将事情闹大，让祁北郡边防都尉犯个大错，逼着朝廷不得不撤他的职吗？你可曾想过后果？！”

“我正是因为想到了后果，才有此作为。”杨毅中平静地解释：“依时间推断，都城会再次补充一支精兵过去，我收到消息，知道朝廷那边也是有些坐不住，所以这次，派出了最多的精兵；而三皇子那边，最近战事平静，不出意外要回京述职，许会经过祁北郡，只要算好时间，在三皇子经过祁北郡时刚好发难，三皇子必会带兵救援，这样一来，事情闹得足够大，但祁北郡守军，也能全身而退。”

张濂仍旧不赞同：“你如何肯定时间一定合适——”

“时间会合适的。”这次接话的，依旧是我，我向张濂微微颔首，解释道：“想来张大人已经查到了，那名被杨将军容留的孟氏后人，正是前往祁北郡舞姬中的一员，她知晓全部计划，只要在适当的时候，找到军中足以代替都尉，统领全军的人，将实情告知，便可保祁北郡守军无碍。”

说罢，我自豪地拍了拍胸脯。

张濂眯眼看着我：“孟氏后人，告知了你这一计划？”

我点头应下：“正是如此。”

茯苓，全名孟茯苓，在被杨毅中找到后，因为幼时并未听父母说起过这位旧时好友，所以对杨毅中一直多加防范，后来杨毅中告知了茯苓自己的计划，说自己不会安排她去祁北郡，茯苓却主动请缨。她说，她想看看，杨毅中是否真如他话中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让祁北郡守军，摆脱那个脑满肠肥的都尉，所以她必须参与其中，这样，最起码她能控制些许结果，也能清楚计划实施的全部过程。

茯苓去到祁北郡，遇到我，因为我的帮助和关心，选择了信任我，又随我一道返回云州，甚至把孟氏旧宅的钥匙，和其中证据，都一并交给了我。

当然，期间杨毅中也一直派人与茯苓联系。

张濂来找我们要求协助那天，我没回房，金鹄儿就趁机潜入屋内，告诉茯苓张濂在追查孟氏后人，以及我出门随张濂查案，金鹄儿又再一次潜入，告诉茯苓，我与张濂似乎是谈崩了。

茯苓心中或许曾有过摇摆，最终却还是决定信任我，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并且说：“这便是我知道的全部情况，若杨将军当真是如此为国为民之人，劳烦你向张御史讲明，若他不是，那也劳烦你给他定下应有的罪责。”

茯苓同我说的这句，我就没同众人讲了，我只说明了杨毅中派舞姬去祁北郡这一桩事，从某种意义上讲，确实是好心。

张濂听罢，问齐峻：“所以殿下如今是觉得，杨将军是出于好心做的这件事，要保他？”

齐峻看了一眼杨毅中，笑道：“若真是出于好心，本可不用这般迂回的方式，杨将军是否真的一心为国为民，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杨毅中朗声大笑，雄浑的声音响彻夜空：“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殿下，做这件事，我的确有私心，我也在赌，在赌这康国皇室——你们齐家人，究竟会不会管边防将士的死活。所以我做好了算计，若你去管，祁北郡守军自然能活，若无人在意，就说明你们齐家这江山坐到了头，该让有能者居之！”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当着齐峻面说的，可见杨毅中为人之嚣张，可他嚣张又确有嚣张的资本，且他也说了天下当让有能者居之，而不是自己想着成为一国之君后盘剥百姓，如此一番话，也让旁人挑不出什么错来。

齐峻悠然对张濂道：“张御史，这便是杨将军的意思，也就是说，只要康国皇室依旧能坐稳这天下之位，他就不会反，我对朝廷和皇室颇有信心，不知张御史如何认为？”

张濂：“……”

若张濂还不放心，那就是对康国皇室和朝廷不放心，造成的后果影响不小，话自然也不能乱说。

我提醒张濂：“大人你也无须如此紧张，总之这次我们先全身而退，日后您要是再抓着杨将军什么把柄，从长计议后再撤他的职也不迟嘛。”

杨毅中挑眉：“独孤姑娘，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当我不存在不成？”

我甚为不解，反问道：“刚才你说那一番话的时候，不也当殿下不存在吗？”

齐峻笑看我一眼，负手对杨毅中说：“抱歉了杨将军，我这护卫，行事也没什么章法。”

“厉害厉害，乱世之中，多出英雄儿女啊——”杨毅中倒是甚有英雄气度，没同我们计较，问我：“如今话已说开，可否将我的护卫放了？”

我站到金鹄儿身侧：“杨将军，您私派舞姬这回事，可以说是为康国边防解决一个隐患，却也将祁北守军和殿下都算计了进去，这般轻易就算了，说不过去吧？”

杨毅中看到我的动作，手握住剑柄，神色警惕：“不知姑娘还有何见地？”

“没什么见地，不知您可否割爱，将金鹄儿交给我？”毕竟是向对方要人，我的语气很是恭敬，礼仪也做得周全：“如今云州偏安一隅，杨将军您实力强悍却难以出城行动，做什么都是派人过去，而金鹄儿却是个喜欢与人比试的，不如随我同去，这天下兵祸四起，她能打的架，还多着呢。”

金鹄儿闻言，转头疑惑地看向我，而我也坦然无畏地看向她，表示自己除了要人以外，真没别的意思，绝不是抓她做我们可以平安出城的人质。

杨毅中捋着胡须道：“倒是有趣——金鹄儿，你可愿随独孤姑娘同去？”

金鹄儿思索片刻，道：“若真能与不同的人比试，标下愿往。”

“好。”杨毅中对我道：“独孤姑娘，人我交给你了，望你好好对待，她在我麾下时，可没受什么委屈。”

“那是自然。”

就这样，我带着金鹄儿，一行人安然退出杨毅中的府邸，乘马到了城门口，茯苓过来与我们汇合。

茯苓将孟氏旧宅的钥匙交给杨毅中：“家中尚有余银，希望以此襄助将军守城，望将军妥善用之。”

杨毅中望着她，慈爱地问：“当真不留在云州了？”

茯苓笑着摇头：“我亲人已失，自己一人撑不起家业，若将军照拂，徒增将军累赘不说，也会引得旁人不满，而且，我又不想继续做舞姬……如此相较，还是继续做厨娘的好，也许待天下平定，晚辈会再回来。”

“若你以后回到云州，我就将钥匙交还给你。”杨毅中承诺道。

“多谢将军。”茯苓向杨毅中屈膝行过一礼，转身扶着我的手登上了马车。

我赶着马车同张濂一起坐在车外，调转马头向着城外进发，回过眼去看时，却发现杨毅中仍旧站在原地远远目送，茯苓和金鹄儿坐在车内，也从后窗看着。

我好奇道：“两位与杨将军倒是感情颇深啊……”

茯苓收回目光在车中坐定，回了我的话：“虽然我幼时没见过他，可他的确如我父母的世交长辈一般照顾我，当年他也曾试图将我从舞坊中赎出，可我孟家后人的身份，有诸多掣肘。”

话说到这里，张濂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袖子，看他这模样，当年的掣肘或许有他一份，也难怪他能查到杨毅中容留孟氏后人的事。

相比起茯苓的一知半解，金鹄儿明显知道的多些：“当年夫人在时，一直遗憾自己无法生育，很想要个女儿。”

张濂倒是接上了话：“听闻杨将军的夫人随他在边境时，因环境艰苦，吃穿紧缺而落下病根，身体一直不好，于几年前去世？”

“没错。”金鹄儿应道，“也正是因为要照顾夫人，将军即便听闻孟氏遭难的事也难以及时赶回，等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茯苓像是第一次听金鹄儿说起这些，眼神微微诧异，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