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约车还在主路上行进,车窗外阳光倒映在车顶内衬上,如水波般轻轻晃动。前排司机哼着老歌,开得不疾不徐,像专门留给后排两人空间似的。
“我说加一下微信。”陆凛靠着窗,一点不心虚,就像在问今天几点下雨,“怎么违反纪律了?”
顾明渊上半身慢慢转过来,表情写满警惕,“陆检察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陆凛语调不改,“我的意思是,让你在朋友圈里更新米夏的照片。”
顾明渊嘴角抽了抽,语调里隐约带着一点火:“你舍不得我家的猫,还想搞朋友圈云吸猫?”
“嗯。”陆凛点头,极其理所当然,“不可以吗?”
“我又不是你孩子的后妈,天天要给你交作业?”顾明渊斜着眼看他,声音里明显挂了点怒气,“而且我提醒你一下——我们俩之间是控辩关系,你现在这个行为,算不算违反回避制度?”
“顾律师。”陆凛终于偏头看他,声音冷下来,“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无聊了。”
“哦?”
“我又没说聊案子,更没打算跟你煲电话粥。”他语调毫无起伏,“我只是想看猫。”
“……”
“你要是不想加微信,我可以每天下班的时候顺路上你家门口蹲着看,或者你愿意养在我家也行。”
“你试试。”
“你不是说你有人文关怀?”
顾明渊被这人说得火冒三丈,嘴角却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你真是个怪人。”他说完这句,还是鬼使神差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戳开微信,叹了口气,“来,加吧。”
两人凑近扫码,顾明渊的头像亮了出来——一张米夏趴在窗台上的照片,小猫半眯着眼打哈欠,毛茸茸的一团。
陆凛看了一眼,嘴角挑了一下,“这张就不错。”
顾明渊冷哼一声,“这是我家的猫,要不要发朋友圈也看我心情。”
“请便,没见过养孩子还藏着掖着的。”陆凛反唇相讥,语气凉飕飕地,“这点分享精神都没有,你还当什么猫爸?”
“你把米夏当你亲闺女养呢?”
“那倒没有。”陆凛说,“但未必不行。”
顾明渊懒得再搭理,坐回座位角落气鼓鼓地盯着前方,表面不说话,心里却已经把陆凛用各种方式杀了一遍。
车缓缓驶入小区,顾明渊一推车门就要走,忽听陆凛在背后叫了一句:“等等。”
他回头,“干什么?”
陆凛没下车,只是隔着半扇车窗看他,语气难得温和了点:“今天吐了那么多,现在虽然清醒点了,回去还是再睡一会儿。多喝水,头疼就吃药。”
顾明渊顿了顿,手还搭在车门上,正要说“你难得有个人味”,话还没出口,陆凛又接了一句:
“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这一句说得平稳,甚至称不上亲密,却让顾明渊心里莫名涌上一点难以言说的异样。
他盯着陆凛看了两秒,眉眼缓缓松下来,声音低了些:“……好。”
“不过,”陆凛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熟悉的嫌弃,“记得睁大眼睛看清楚,别再打错电话。”
顾明渊嘴角的柔和顿时崩塌,像是被人拿烟头烫了一下。
“你能不能忘了那回事?”
“怎么忘?”陆凛挑眉,“你在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抱着马桶说‘虞抒你声音怎么变这么粗’,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第二遍。”
“……滚。”
“顾律师,说话注意态度。”
顾明渊烦得把车门一甩,“砰”一声下车,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单元门走去。他背影挺得笔直,脚步踏在地砖上却显得有点飘,显然宿醉还没完全恢复。
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后两点。顾明渊肚子饿得不行,但脑袋还是钝痛着,像有人用酒瓶狠狠砸过。他随便煮了点挂面,打了个蛋,勉强吃了半碗,连碗都没刷就把自己摔进了床里。
米夏早就缩在被窝里等他,一见他靠近,便懒洋洋地伸了个爪子,打了个哈欠,又往他怀里拱。顾明渊侧身躺下,一手捞过猫,把它搂进胸口,手臂搭在它软软的身子上,闭眼便陷进了混沌的睡意里。
这一觉睡得沉沉,仿佛整个人被海水封住,脑袋坠在水底。
醒来时,天已经暗了。
窗帘半掩,灰蓝色的天光透进来,斜斜洒在地板上,室内一片昏沉。顾明渊缓缓睁开眼,眨了好几下才从模糊中找回焦距。他没动,头仍靠在枕头边,眼睛先落在怀里的猫身上。
米夏还在睡,小肚子一张一缩,呼吸平稳。它缩成一团,毛绒绒地窝在他臂弯里,耳尖随着梦境轻轻颤动。顾明渊看着它的睡颜,竟忽然有些不舍打扰的感觉。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地拨了拨米夏的胡须,小猫皱了皱鼻子,却没醒,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他一边拨一边想起中午那人说的话。
“要定期发朋友圈。”
“没见过养孩子还藏着掖着的。”
他一开始嗤之以鼻,但此刻,看着米夏睡得这么香,心里却莫名地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他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把相机调到静音,小心翼翼地举高,对准怀里这团毛球拍了一张。
米夏的爪子搭在他手腕上,半张着嘴,露出一点牙和小舌头,柔软的毛在照片里几乎能看出温度。
顾明渊满意地看了一眼照片,然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点开朋友圈,配上一行字:“猫科动物睡着时是很警惕的。”
“可别说我不发。”他嘟囔着,点了发送。
他没等多久,立刻转身去处理一堆堆在后台的微信、工作消息,顺带浏览了下几个熟人发来的资料。大概十几分钟后,他才慢悠悠地回到朋友圈界面。
最新一条动态上方,显示有人点赞,点进去是熟悉的名字。
陆凛。
他不止点了赞,还评论了一句:
“你别烦它。”
顾明渊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嘴角慢慢翘了起来。他一边摇头一边低笑着,回复道:“晚了,已经吵醒了。”
打完字,他悄悄回头看怀里那团毛球,米夏依旧呼吸平稳,压根没被惊动。
他收了笑,手机放到一边,轻轻撑起身子,动作轻得像做手术。
床头灯还没开,暮色正悄无声息地压进屋子里,沉甸甸地罩下来。他赤着脚下床,一边活动发僵的肩膀,一边扭了扭脖子,只觉得头痛少了大半,肚子也又开始抗议。
屋子里一片静谧,唯有米夏在床上轻轻翻了个身,继续沉睡。
顾明渊走到门口,扭头看了一眼猫,低声嘀咕:“我都不敢翻身,谁烦你了?”
米夏尾巴轻轻抽了一下,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做梦。
他无声一笑,转身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周末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周一上午,顾明渊踏进律所的大门时,阳光正好,一切看上去如常。
他拎着公文包进了办公室,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一般瘫了下去,椅背被压得发出一声轻响。
唉,谁会喜欢工作呢。
桌上摊着上周留下的几份卷宗材料,他盯了几秒,实在不想动。
没多久,门被轻轻叩了两下,随即推开了一条缝,一张年轻笑盈盈的面孔探了进来,是他带的实习律师,名叫虞抒,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姑娘。
“顾律,早上好啊——”她扎个丸子头,踩着一双形似拖鞋的平底鞋进来,手里抱着一沓新打印的材料,“周末过得怎么样?米夏有拆家吗?”
顾明渊笑了一下,“你们怎么一个比一个关心米夏?”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了。虞抒手里动作一顿,显然已经捕捉到他的小破绽。
“……你们?”
顾明渊轻轻“啧”了一声,掩饰地揉了揉额角,岔开了话题:“那个,周末啊……过得鸡飞狗跳的,差点跟人干了一架。”
虞抒也没多想,只是愣了愣,随即小心翼翼地问:“是林强家属那边?”
“林强家属倒还好,”他叹气,抬手揉了揉额角,“是他邻居,连着楼上楼下的那种。他当初拉人头拉到邻里关系都撕破脸了,现在他老婆成了活靶子。”
他指指自己:“我也被指着鼻子骂讼棍,说我为了一点钱连脸都不要了。”
虞抒“哎呀”一声,眉眼中却带着止不住的笑意,“我看您还是不够黑心,有钱赚不就得了,换个人早就下班回家躺着了,谁管那个。”
顾明渊也没好意思告诉她很可能没钱赚,他苦笑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的自嘲:“……有点后悔接这个案子了。”
“别啊。”虞抒把手里的文件放下,神情忽地活络起来,“我刚跟经侦那边聊过,他们说检察院可能要下退回补侦决定。”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仿佛有意卖个关子,眼角含着几分期待顾明渊反应的促狭。
顾明渊果然挑起眉,眯起眼盯她,却没有按她预想的那般提问,而是抓了个小细节:“……经侦为什么要告诉你一个律师这件事?”
先前宋雪青说检察院考虑采纳律师意见时,顾明渊就猜到他们会有所动作,因此退回补侦并不奇怪。但公安那边大多和检察院一个德行,见了律师恨不得再长两条腿跑掉,哪里来的耐心跟一个实习律师透露内部工作进程?
何况对外泄露案情很可能违反三个规定,是要被组织调查警告的,哪个不怕死的警察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不对,哪里都不对。
见顾明渊神色愈发玩味,虞抒眼睛转了一圈,嘴角扬起一个心虚的笑:“嘿,我……我也就随便问了几句,他们顺口提了下,我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说完这句话,她脚底一滑,动作熟练地往后撤了两步,扭身就溜,“不聊了,我有个文书要送给王律师,先走啦!”
顾明渊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嘴角忍不住动了一下,像是笑她,也像是在嗤自己,接着他靠回椅背,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沉思片刻,他拿起手机,在通话记录里翻了一下,指尖停在那个名字上时犹豫了两秒。
他最终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
电话响得出奇地久,他拇指指节轻轻敲在桌角,隐约开始后悔这个决定。
经过一段时间的打交道,他已经初步摸清陆凛的习惯,知道这个人不爱接私人电话,大概率会被冷处理。
可当他正要放弃,屏幕亮起的那一秒里,一道低沉又带点倦意的男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三天打了四通电话的律师,你是第一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