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听上去像刚醒?顾明渊一怔,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看屏幕,确认自己这次没找错人,又重新贴回去。
“你上班睡懒觉?”他没头没尾地问。
“早上起得太早,刚开完案件研讨会,在办公室补个觉。”陆凛在电话那边打了个不大的哈欠,“你倒是很准时,一上班就打电话催我。”
“是你先说‘有事打电话’的。”顾明渊哼了一声,“怎么,忘了?”
“我说过很多话,你每一句都要记吗?”
“你放心,我只记有用的。”
陆凛轻笑了一下,声音似乎略微清醒了些:“说吧,找我什么事?”
顾明渊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道:“林强的案子,近期我会提起羁押必要性审查。”
所谓羁押必要性审查,是专挑那些可能判处三年以下,社会危害性不大,具备取保可能的案件动刀。看似是个中立的程序,但其实是防守也是试探。一刀下去,能逼得承办检察官至少亮个态度——量刑建议是多少年?是不是真的要退回补侦,都可以获知一二。
电话那头的陆凛停顿了一下,很短,一秒不到,却让顾明渊捕捉到了,仿佛是他早就知道会被试探,也不打算遮掩。
“……可以,”陆凛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恢复那种带点讥讽的闲散,“我们会依职权进行审查,三天内回复。”
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打官腔了?顾明渊听得心下狐疑,干脆追问道:
“你不会真打算退回补侦吧?”
他语气并不咄咄逼人,甚至显得相当冷静。
电话那边忽然轻笑了一声。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办公室里为了不被人听见,刻意收了音量,但那点笑意还是透了出来。
“是退回补侦。”陆凛仍然慢悠悠的,手上在翻什么文书,“不过,目前我们还是坚持集资诈骗的侦查方向。”
顾明渊眯了下眼,指尖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集资诈骗罪,相比起较轻的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这个罪名一旦定下,量刑起点就是五年以上。而“退回补侦”又是另一种姿态——一边说“证据不足”,一边仍咬着最重的罪名不松口。
这是逼着公安接着往死里查,也不肯让步。虽然检察官态度转变时常有的事,但顾明渊心中还是莫名地生出一股邪火——被人像猫拿耗子一样戏耍了。
很明显,陆凛是在挑衅。不紧不慢地用官方口吻说出最不好听的话,然后等他怒气上头,失了分寸。
可顾明渊不上当。
“随意。”他轻轻一笑,语气淡得像他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分歧,才有辩护空间。”
话音落下,没等陆凛再说什么,他就径直挂了电话。
“嘟——”
长音响起一瞬即止,屏幕暗下来,整间办公室都安静了。顾明渊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一摞还未整理的补充材料,呼出一口气,手指往后捋了捋头发。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谁叫他接了这个案子呢。
游戏才刚开始。
另一头,陆凛拿着手机愣了两秒,耳边忽然安静得有点不真实。他眨了眨眼,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屏幕上那个“通话已结束”的提示,眉峰慢慢皱起。
“他挂我电话?”他说,声音里有一点微妙的不可思议,但又不至于真的发火。
坐在陆凛后排办公桌的,是同一个办案组的组长应泊。他正在桌面上翻找一份材料,听见这话,幸灾乐祸地笑了两声:“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行,人家律师肯好声好气跟你打电话就不错了。挂你电话怎么了,你又不是领导。”
“我没说不能挂。”
“是吗?你这表情一看就很不爽。”
“不是你教我那么说的吗?”陆凛悻悻地,“你说面对律师还是官方一点,能瞒则瞒,他们很多时候只会添乱。”
应泊的工作经验比刚入额开始独立办案的陆凛要丰富很多,三部主任把陆凛安排进应泊的办案组,也有要他跟着应泊学习的意思,陆凛只好邯郸学步,彼时通知宋雪青“考虑采纳律师意见”也是和应泊讨论过的结果——安抚一下嫌疑人家属,多争取一些退赃退赔,能缓解嫌疑人和被害人之间尖锐的矛盾。
至于陆凛本人,一直都是不认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这一轻罪认定的。
应泊一边笑,一边把笔记本电脑从办公柜里拎出来,“我没想到那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会显得那么刻薄……”
“你不是比我更不好说话吗?”陆凛反驳。
“对啊,所以我上次被律师骂了。”应泊拎起电脑包,毫不愧疚。陆凛张了张嘴,一句“活该”卡在喉头,终究没说出口。
应泊坐回自己位子,把案卷和电脑摆好,打开一页电子文书草稿,盯着屏幕缓缓说:“经侦那边刚来消息,润金汇平台的高层基本都在逃,尤其那个创始人杜浩然,已经外逃了,公安还在想办法红通他。”
“这我知道。”陆凛语气不变,眼神却微微一闪,“林强也是高层。”
“但不是决策核心。我看了他的案卷,他只是人力系统和合同口的分包管理,说到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直接参与资金池设计和投资分发。”应泊轻轻翻页,嗓音淡得像在读一份无关紧要的材料,“现在这个局面,遭殃的只有底下那些小虾米。”
陆凛沉默了一瞬。
“是他们自己走了歪路。”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把合法工具用在非法途径上,那就得承受后果。”
两人对话戛然而止,应泊也不再打趣,专心低头在电脑上敲字。敲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合上电脑。
“写差不多了,我去看守所提讯了。”他淡淡说了一句,把电脑收进包里,“看看还能不能从其他嫌疑人嘴里撬出点新东西。”
“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你怎么还把自己当助理。”应泊依然是那副欠欠的语气。说完,他一手拎包,一手拿案卷,匆匆走出办公室,只留下办公区里空落落的键盘声和翻纸声。
“对了。”应泊忽然又站住,侧身斜睨陆凛一眼,“刚刚那个律师打的是你私人电话?”
“嗯。”陆凛没敢瞒他。
“这话说出来可能有点多嘴,但你刚入额,我总不能坐视不管。”应泊面上没什么表情,“我们和辩护律师,还是尽量保持距离——只是个提醒。”
陆凛坐在位子上,静了几秒。
外头阳光明晃晃地洒进来,他盯着面前桌面上的文件,手在纸页上轻轻摩挲,偶尔不经意地打节拍,仿佛在消磨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应泊的话他不是完全没听进去,但电话里顾明渊那句“随意”还在脑中盘旋,他忽然意识到,对方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服软——也没想求他退一步。
有意思。
五分钟过去。他终于站了起来,鬼使神差地往应泊的工位凑过去。那边电脑还没锁,屏幕亮着,文档还没关闭,是应泊刚刚写的补充侦查提纲草稿。
陆凛站在桌前低头看,视线迅速扫过总结段落。
“……考虑到本案中嫌疑人在涉案公司中的职责边界、权力层级及参与程度,目前尚不能排除其主观恶意程度不及集资诈骗既遂所要求的“非法占有目的”,建议考虑补强证据支持其作为帮助犯或转为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方向处理……”
他看着那几行字,眉头缓缓皱起,嘴里低低嘟囔了一句,自言自语一般:
“怎么就不是集资诈骗罪了……”
他想了一会儿,伸出手指敲了敲应泊桌角,又沉默下来,不愿再想下去。
脑海里忽然闪回起顾明渊那天在派出所的背影,讲述大学靠奖学金度日的神情,以及方才那个略带不屑又懒洋洋的语调:
“有分歧,才有辩护空间。”
实在有意思,不仅是这个案子,还有这个人,陆凛想。
*
望海市傍晚忽然起风,雨急来又急停,街上残余着潮意,沿路灯牌一盏盏亮起,照得人行道闪着一地斑驳细碎的光影。
顾明渊下车时有点慢,站在车门旁,抬手拉了拉西装的下摆,低头看了眼皮鞋上的灰尘,蹲下轻轻一擦。
他穿得不算夸张,但显然不是随便一套衣服:深灰色的修身西装,暗纹细致,衬衣熨得笔挺,袖扣是金属质感的黑曜石款,低调到位,领带打得工整,连鞋带都重新系过。他站在车边,借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头发,又摸了摸鼻梁上的眼镜,确认妥帖,这才提步走进了餐厅。
餐厅在城市边缘,落地窗外是一片水汽弥漫的湾河,装修不算奢华,但处处精致,灯光柔和,服务人员礼貌中带着训练有素的距离感。顾明渊刚踏进大堂,立刻有一位女服务生迎上来。
“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他微微一笑,语调平稳报出一个名字,“江文昱。”
服务生神色一变,像是瞬间理解了什么,点头:“请随我来。”
她领他穿过蜿蜒的走廊,灯光从木质格栅间洒落,最后,他们在一个靠窗的包厢前停下。
包厢门轻轻打开。
江文昱已经坐在桌前。他穿着藏蓝色衬衣,系着一条浅色针织领带,身形消瘦,面目干净,眼神里有种多年未散去的文气。他见顾明渊进来,立刻起身,笑着伸手帮忙拉开椅子。
“真难得,”江文昱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带着点老朋友的调侃意味,“顾大律师还记得我这个老学长。”
顾明渊笑着入座,把公文包放在身旁的空位上,“大律师算不上,混口饭吃而已,还没到贵人多忘事的地步。”
“你现在可风光得很。”江文昱笑着打趣。
“你在我地盘上出差,我要再不请你吃顿饭,那才是丢脸了。”顾明渊放下菜单,斜斜看了他一眼,“你这次来几天?”
“说不好。”江文昱摇摇头,“也许明天下午就走,也许会一直留下来?”
“留下来?”顾明渊挑了挑眉。江文昱比他大一届的大学学长,两人因为多次合作竞赛而熟识,但江文昱毕业后去了南方一线城市做法务,而距离很多时候会抹平一切。
“总部派我来,也有考虑让我进驻这边法务部的意思。”江文昱没有多说。服务生过来倒水、递上菜单,江文昱接过,像是早就想好该点什么一样,没问就快速点了五道菜,几乎都是顾明渊偏爱的口味。
顾明渊没插话,只是看着他点菜,等菜单合上,才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记得我口味。”
江文昱轻咳了声,神色有些不自然,搓了搓手指,低声说:“反正分开也没几年。”
气氛一下子有些微妙。两人都不是滔滔不绝的类型,尤其在餐厅这种场合下,昔日的熟悉感反而成了一道绊脚石。
“你……还习惯望海市?”江文昱率先开口,语气有点小心。
“还行。”
“你现在工作忙吗?”
“还好。”
“听说你养猫了,是不是掉毛特别厉害?”
“我能接受。”
一问一答,像是两个小心翼翼拆弹的士兵。空气中是低频率的尴尬,仿佛一壶烧到一半却没沸的茶水,温吞着渐渐凉下去。
最后,江文昱轻轻叹了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明渊……你,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
顾明渊端着酒杯慢慢摇晃,抬眸一笑:“你才几年没见我。”
“可以前的你,不会这么拘着说话。”江文昱语气平和,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遗憾。
顾明渊没接话,只笑了笑,那笑意很浅,带着点社交训练出来的平滑:“人嘛,总是会不一样的。”
灯光落在他眼镜上,反出一层朦胧的反光,看不清眼底情绪。
江文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判断他是真没话说,还是不愿说。他的手指在桌下绞了绞,像是下定决心般地抬起头:
“明渊,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时候,我说的不是‘再等等看’,而是——”
顾明渊握杯的手顿了一下。
可他没有等那句话真正落地,只是动作极快地轻咳一声,打断了对方:“菜怎么还没上?”
江文昱的表情僵了一下。
气氛沉下去。
服务生像是解围般及时推门进来,端上头道菜,礼貌地报告菜单内容,打破了尴尬。
顾明渊垂眸盯着碗中汤水,没有再抬头。江文昱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笑了笑,低声说:“算了,吃饭。”
过了片刻,是顾明渊先换了话题。
“你在公司还负责法律合规那块?”
“当然。你这回是想挖我?”
顾明渊没心思跟他说笑,开门见山道:“我最近接了个P2P的案子,润金汇听说过吗?”
这就是顾明渊愿意顶着尴尬来赴宴的最大原因。润金汇这个案子涉及太多互联网方向的法律法规,而他纵观自己的交际圈,只有江文昱算是这个领域的“泰斗”。
果不其然。江文昱放下酒杯,想了想,“有印象,他们之前在我们风控名单上——怎么了?”
顾明渊抬手捏了捏眉心:“麻烦得要命。我很少接触这方面的案子,而且承办检察官简直不是人,说什么都油盐不进,我去他们单位官网查了这个人,今年六月刚入额,完全是愣头青。”
甚至在望海检察官网的干警名单里,陆凛还是检察官助理,没来得及更新为员额检察官,顾明渊是在某个犄角旮旯的文章里找到的蛛丝马迹。
江文昱挑眉:“哪位?叫什么?”
“陆凛。”
对面顿了两秒。江文昱眼神变了点,缓缓重复了一遍:“陆凛?”
这反应有点反常。顾明渊缓缓抬头,试探问:“你认识?”
“……不认识,但这名字听过。”江文昱皱着眉,像在回忆什么,“是我以前在省高院那边培训时听人聊过,说是……省高院哪个大领导家的公子,那时候还在上学。”
“省高院”和“大领导”这两个词让顾明渊的大脑当机了一下。陆凛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和尖酸刻薄的语气又一次浮现在大脑中,竟让他的心揪了一下。
顾明渊小心翼翼地追问:
“谁说的?”
“记不清了。你也知道,那种场合消息真假各半,反正传得挺神。”江文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你对他很好奇?”
“就一个办案检察官,了解清楚利于策略。”
“你这话听着就有鬼。”江文昱慢悠悠道,“你以前对对手从来不在意是谁,只管打。”
“在不在意有什么用,该输还是要输。”顾明渊自嘲,低头切着盘里那块五分熟的牛排,刀锋下去时动作慢得反常,像是故意分散注意力。
江文昱看着他好一会儿,眼神带着戏谑,底下却没笑意:“挺好,跟这种人搞好关系,也算是个人脉。”
顾明渊手上动作顿住,大脑不受控地想起那个并不遥远的暧昧的夜。他掩饰一般地喝了口杯中酒,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假设,扯了扯嘴角:
“江文昱,你想多了。”
开文初期可能把控不好剧情节奏,作者和角色也需要一个磨合期,如有不合适处还请评论批评指正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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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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