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伪装

江理完成逻辑准线的构建,已是深夜。

会议室只剩他一人。素描纸张层层叠叠,铺满整张深色实木桌。他脚边的垃圾桶早已堆满纸团,大大小小的纸团溢出,滚落在地。

角落的白板上被他用图钉固定了几张相片,提供画像参考。

这里简直变成了江理的私人工作室。

小东进门时,感觉整个会议室在白纸的映照下都明亮了许多。

无意打扰工作中的江理,他踮起脚,尽量避开那些纸团,踩在剩余不多的实木地板上。

只是,每张纸上人像表情都大差不差,画纸中的黑白头像寂静地躺在桌面上,恐怖谷效应产生的恐惧直达心底。他搓了搓胳膊,叩门轻声问:“江教授,喝点咖啡吗?”

闻言,江理抬起头,却发现声音主人的背后还跟着其他人。

他抬起小臂,看了看腕表,12:36。

牧城怎么会来?

他穿着黑色冲锋衣,脚下蹬着靴子,双手插兜,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郑局专门遣我来接你,不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谢就算了,你眉毛抽筋了?”

说完,他一屁股坐进八爪椅里,受冲力滑出一段距离,碾过废纸团。停下后,他翘起二郎腿,手臂支在扶手上,脑袋一歪,闭目养神起来。

“……”

凝噎片刻,见小东的手仍维持在空中,他撂下笔,摘下黑色护腕,来不及舒展酸痛的手指,接过咖啡,权当牧城不存在,说:“谢谢。”

接着他离开座位,活动四肢,伸展筋骨,听见骨节的咔咔声才满意落座。

牧城听见这动静,睁开一只眼,神色难言地丢给他一个眼神。似是嘲讽。

长达十小时不间断的伏案工作对他老化的颈椎来说简直是种折磨。自从毕业后,他从没这样高强度的工作过。

看牧城无意勾起的嘴角,他扁扁嘴,抿了口咖啡,安抚躁动的神经因子。

小东似乎也持续工作到现在,他搓了搓唇边冒出的青渣,问道:“江教授,画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快结束了,明天可以直接去医院探望刘诗语。”

两幅画像被拿起,小东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出个所以然。

右手的人像有颗痣,画的是妹妹。相应的,左手的是姐姐。

素描纸张厚实粗糙,排线工整流畅,阴影和细节处理得细腻精准,是张优秀的人物头像。

除此之外……他摇摇头,问道:“江教授,这两张有什么区别吗?”

考虑到协调性和美观性,江理已尽力放大微表情的动作幅度,可在没有相关经验的普通人眼里,仍没有什么差别。

江理端着咖啡走近,十指虚虚浮在人像的眉毛上,解释道:“这两幅分别是刘诗语和刘静语表达羞恼情感的画像。你看这,妹妹刘诗语眉毛微微下沉,眉心突起。同时,提上睑肌紧绷导致眼皮下掩,这种情况下,即使平视,也会给人造成一种生气、恼怒的感觉。”

“而姐姐刘静语,相同情绪下,她只是眼轮匝肌绷紧,拉动内眼角下移,且牙齿咬合,嘴巴抿紧。”

“通过总结双胞胎的表情,我发现姐姐刘静语并不擅长外露情绪,兴许是长时间充当‘姐姐’这个角色的缘故,她总是内敛的,平静的。而妹妹,相对生动一些。”

小东若有所思地拉长音“哦”了一声,“也就是说,这可以作为最直接的判断证据。”

江理眸光一闪,将马克杯握于掌心,液体的温度缓解了肌肉僵疼,“对。”

“不仅如此,我还通过软件搭建双胞胎间有区别的微表情仿真模型,并且慢放了整个过程。有兴趣看看吗?”

“当然。”

江理放下水杯,打开文件夹,调出3D模型。

静谧的空气中只有笔记本风扇的响动。

加载过后,他点击播放键。

小东微微弯腰,屏气凝神地看着,就连牧城突然连人带椅滑过来都没注意。

而江理,自觉往一旁挪了挪,让出位置。

3D建模虽不似数字雕塑那般逼真,但人物五官相对立体,且零点零几秒的微表情被拉长到一分钟,脸部肌肉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建模未加渲染,保留了灰黑色的样本,随着江理按下播放键,视频中的建模开始活动起来。

人物眉梢、瞳孔、鼻子、嘴角的变化在这一分钟长的时间里有了具象化展现。

“这下能看出区别了!”

“是。3D建模虽不像素描画那样完整,但展现形式直观,是比较热门的微表情研究载体。”

江理和小东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着,牧城弯下腰,低头,卡在二人搭建的三角区域内,姿势像只埋沙鸵鸟。

他好几次将光标从结尾拉到初始位置,反反复复播放,却仍没看出任何区别,遂放弃。

他又哗啦哗啦地翻找起手肘下的素描画,这少说也得有三十张,盯着一笔笔干净的排线,他漫不经心地问:“素描和建模都得耗费不少时间精力,你为什么不直接截图?”

“这个问题问得好,视频截图往往不能将人物表情放大,并直观地表现出来。不仅会产生误差,还不利于研究整合。所以视频只适用于平常练习,学习和研究还是需要画像辅助。”

他撇撇嘴,也不知道听没听懂,胡乱点头应付过去。

江理将所有画像整合起来,竖着哒哒哒在桌上敲了几下,又横着哒哒哒敲了几下,才将一沓画纸装进文件册,再塞进背包。

除去这些,桌上还零零散散地放着几只长短不一的铅笔和炭条、几块看不出黑白的橡皮和粗细各异的纸擦笔。

牧城的视线瞥到一处,眼疾手快地把那处物件拿来,举到眼前,是根只有两个指节长的铅笔。他把它捏在两指间转着圈,距离近的几乎要对眼。

这么短的破烂,还留着干嘛?

堂堂留洋归来学富五车的微表情专家,没多余的钱买几根新笔?

谁知牧城还没问出口,食指和拇指中间突然一空,那根铅笔被江理快速夺了去,丢进笔袋里。徒留他指纹间填满乌黑的石墨粉,他嫌弃地捻了捻,放在鼻尖一闻,工厂木头味。

收拾好一切,会议室恢复成无人来过的样子,江理颔首,“明天上午九点,医院见。”

小东:“好。路上小心。”

闻言,牧城唰地站起身,转着钥匙圈,抬脚走了。

他大步迈得极快,江理赶到楼下的时候,车子引擎已经发动。

惨白的车灯刺破黑幕,江理站在光幕前,视野里除了那两盏灯几乎看不清什么其他的东西。

黑暗中是否蛰伏着那双眼睛?

他突然想起来下周二打算的事。

眼睛眯起,眼皮却被强光照透,视野变成一片肉粉色。

挡风玻璃后的黑影伸出脑袋,催促道:“走不走?”

他攥紧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问道:“你下周二有空吗?”

“废话。案子没结,我就没空。怎么,有事求我?”

“没有。随便问问。”

“莫名其妙。”

案子没结,牧城应该整天都会呆在局里。他安了份心。

自从调到分局,牧城总是会在他出现的地点范围内随机刷新。不知哪来的微妙缘分,两个人总是能在这偌大的城市里碰见。

“真想不到,您还有收集垃圾的癖好呢。”他盯着前路,单手把盘,开得平稳。余下那只手胡乱敲了敲他背在腰侧的包,里面随即发出木壳碰撞的轻响。

“用久了有感情。”

牧城点头调侃:“还挺感性。”

“……”

“王程浩问出来了吗?”

“嗯。”江理听他不情不愿地说:“王程浩嘴软,自己把事情全交代了。坦白他与付晓东有过多次交易,最早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

“刘英华吗?”

他顿了顿:“是。你怎么想到的?”

“用眼睛看。”

“……”

牧城侧头看他:“……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审刘英华那晚。有时候睁眼多看看还是有好处的,是吧,牧队?”

牧城想到桌上密密麻麻的人脸,鸡皮疙瘩掉一地,他沉默片刻,问道:“你画的那些表情,真的有用?”

“有没有用,明天就知道了。”

……

江理赶到医院的时候,小东和两名女警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他透过亮窗往里看,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正坐在床边,跟刘诗语聊着什么。

手往里一指,他问道:“怎么回事?”

“我们请来的心理咨询师,杨医生,想着开解下刘诗语,方便一会问话。”

“好。”

漫长的等待过程中,江理的视线越过亮窗,看清了病房的布局。

入门右转是卫生间。直走,左手边是电视柜,斜对房门的靠里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台落地全身镜。

通过镜面的折射,江理可以完全看清心理医生和刘诗语交谈的场景。视线在捕捉到的一刹,迅速向下游移,看到那颗具有代表性的黑痣。

黑痣正好挤在颈纹之间,随着刘诗语的动作,若隐若现。

刘诗语靠在升起的靠背上,手里抱着枕头,挡在胸前,下巴垫在上面。

她状态很不好,神情恹恹。几乎是杨医生滔滔不绝之后,她才象征性地开口说几句。

杨医生始终保持着笑脸和耐心,不厌其烦地开导她。直到她开始愿意说更多的话,眼神渐渐有了生气,杨医生便邀请江理进来。

“她现在状态不是很好,问题不要太过激。”

“尽量避免提到警察和当晚的事,她很抵触,最好旁敲侧击。”

病房采光很好,巨大的飘窗上放着几束花。纱帘飘荡,在刘诗语脸上落下飘渺的阴影。

江理衣着素净,面容温和,和杨医生并排坐在床边,柔声说:“诗语,我是江理。你可以叫我江老师。知道你心里难过,我和这位姐姐一样,都是来帮你的,请你尽量配合我们,好吗?”

麻木的眼珠转动,她先是看看杨医生,得到肯定的暗示后,她点点头。

长发遮住刘诗语的半张脸,江理把她脸侧的头发拂到耳后,笑道:“真乖。”

刘诗语的样貌比静态的照片更漂亮,她的五官并不凌厉,杏眼翘鼻,是很柔和的长相。

只是此时神情呆滞,眼底乌青,像缺水的花,快要萎靡。

“你知道,爸爸妈妈……或者姐姐,和谁有过矛盾或争执吗?”

“没有。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是很好的人,不会主动与别人起争执。”

“那最近有没有什么陌生人常来家里,比如你不认识或者不熟悉的叔叔阿姨?”

“……没有。奶奶死后,爸爸就很少和家里的兄弟姐妹来往了;妈妈又是家里的独生女,家里几乎不跟亲戚走动。”

“爸爸为什么和兄弟姐妹减少往来了呢?”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他们大人在扶养老人和财产分配方面起了冲突,闹得不太愉快。”

一阵风吹过,浅色的阴影飘动,几乎融进她的皮肤。

“事情发生的当天,爸爸妈妈有没有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

身旁的杨医生微不可察摇了摇头,镜片后的眼里满是困惑。

江理却只是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刘诗语眼珠上翻,仔细回想,半天才犹豫地摇摇头:“……没有。爸爸妈妈还是照常上班,只是……”

江理反手握过她的手,“没事,我们在这,你放心说。”

“只是,姐姐当天有很强的厌学情绪,爸爸妈妈只好为她请假,让她在家休息。”

“你有了解过姐姐的情绪来自哪里吗?”

“……班里有个喜欢姐姐的男生,貌似给姐姐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

“邓熊。”

“你了解他吗,他和姐姐的关系怎么样?”

“我和姐姐同校不同班,不怎么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但邓雄不是什么好人,他经常逃课打架,就是老师口中混吃等死的那批人。”

“你不喜欢他?”

“他骚扰姐姐,姐姐不喜欢他,那我也不喜欢。”

江理眉眼弯弯,始终保持一副亲和的姿态聆听。

他周身温和的气质掩盖了试探的意图,就连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诗语时,她也没觉得不对。

口袋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他没去管,依然看着刘诗语,“诗语,你还记得当晚发生了什么吗?”

顷刻间,刘诗语的脸上出现割裂性的变化,她表现得极其痛苦,猛地抱住双腿缩成一团,眼睛死死盯着一点,陷入了难自拔的回忆。

杨医生迅速安抚起失态的刘诗语,她不忍提声:“江教授,请你出去!”

当晚十点,刘诗语走在路上,胳膊上挂着塑料袋,小卖部买的零食装在里面,兜着塑料袋轻快地摇晃。

到单元楼底下,她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蹦跶着上楼。

狭窄的楼梯通道内,昏黄的声控响应灯一路自上而下亮起,有个急匆匆的人与她擦肩而过。受到一记顶撞,她吃痛地捂住肩膀,钥匙掉落在地,激起尘埃。

那人一身黑衣,戴着帽子,挂着口罩,一句道歉都没有,快速走了。

她自认倒霉,翻了个白眼,弯腰捡起钥匙。

走到家门口,她却发现密码门虚掩着,一股难言的气息飘出门缝,直冲天灵盖。

凉风吹过,房门敞开了些。

伴随塑料袋掉落的声响,她瞥见楼梯拐角处重返而来的人。

和他手里沾血的水果刀。

……

“牧城,刘英华想不开,想要自尽!快带人去东边的废弃化工厂!”

江理挂断电话,手机屏幕切回短信界面。

【江警官,妮妮是不是找不到了。】

【是我对不起妮妮,害妮妮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我去找妮妮了。】

【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拉我从梦中清醒的人。】

【真的谢谢你,江警官。】

他忽视的来电,掐断了一个人生的希望。

背靠医院走廊,他仰头直视刺眼的灯光。掌心盖住双眼,不断吸入肺叶的消毒水气味,拽他回到当前的处境。

对上小东探究的眼神,他吸了口气,说:“活的不是刘诗语,是刘静语。”

“什么?怎么可能?那她的痣……”

他的声音渐弱,病房门打开,杨医生扶着刘诗语走出来。

人来人往,声控灯不断闪灭,刘诗语杵着拐杖,在杨医生的搀扶下小步挪动。

她低着头,长发滑落,遮住半边脸,秀气的脸染上几分阴翳。

若有若无的笑意浮现,小东眨了眨眼,却又对上刘诗语可怜兮兮的目光。

他看向颈侧的痣,低声喃喃:“痣当然容易伪造。”

待她走远,他急迫地问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简单,比对微表情。我昨晚已经对这对姐妹各个情绪的表达有了准确把握,病房里的‘刘诗语’将本该激动的情绪中,微弱地表达,这一特点太具个人特色,更加符合姐姐的身份。”

江理望向她远去的背影,长发飘动,身形稳健,“她很擅长伪装自己,不过分表达,不张扬,不显眼。”

“我这次来,只当你们是想通过微表情来问询,找出破绽,没想到身份居然有误。在此之前,你们没有过指纹鉴定吗?”

小东遗憾地摇头,踌躇道:“我们尝试过。但是房间内所有物件均有两人的指纹,连私人物品也不例外。我们很难判断谁是谁。”

“好吧,我的判断不会出错,现在的问题是,刘静语为什么要假扮刘诗语。我想这是破案的关键。”

“第一、在我询问她的家庭情况时,她的回答没有犹豫,没有停顿,很明显她已经打好了腹稿。”

“第二、在我询问‘刘静语’近况时,她同样没有犹豫,急不可耐地道出‘邓熊’的名字。这盆脏水,她早就接满准备泼了。”

“第三、问到关键问题时,她会不自觉加大力度,反捏我的手,且温度有明显升高。这是人在撒谎的下意识表现。”

“第四、在我询问她当晚所发生的事时,她的表演痕迹太过明显。她紧张、恐惧、逃避的情绪仅仅表现在肉眼可见的肢体语言,瞳孔、寒毛、体温却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刘诗语’真的是嫌疑人,那么她口中的邓熊或许是突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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