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很快上齐,江理原打算随便对付一口,没成想牧芷点的都是硬菜,甚至还有两瓶他叫不出牌子的红酒。
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很难再改,江理早餐习惯吃得清淡简单些,顶多牛奶面包。现下牧芷为他倒了杯酒,手指捏着高脚杯杯柱,轻轻摇晃,迟迟不下嘴。
现在这个时间,餐馆的客人不多,除了服务生,就只剩二人的攀谈时不时响起。
“我还没问,你在大学教授哪方面的课程?”
“微表情心理学。”
“警校课程?”
“对。”
“那看来,你的工作领域和牧城的有交涉。”
江理皱了皱鼻子,觉得有些痒。刚想抬手揉一揉,突然联想到人类说谎的微表情模板,他迅速压下冲动,佯装不知道地惊叹一声:“是吗,真巧。他现在是做什么工作?”
“刑警队长。”
“他这个年纪,混到队长的位置,很厉害。”江理点头。
牧芷没有江理的拘谨,她手心拖住杯身,慢悠悠抿了口酒,笑说:“你真这么想?”
他盯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当然。”
“我还以为,以你们两个的关系,你会吝啬夸赞。不过事实看来,你没有。”
“事情过去很久了,我没心力去计较那么多。”
“所以,你们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弟不是坏人,你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有什么事能让这段关系这样难堪?”
江理眉心一跳,手上无意识的动作突然顿住,等他再回过神,只好将酒杯端到嘴边掩饰情绪,“没什么大事,我都要忘了。”
下午还有事,他没敢喝太多,只是装装样子,抿了一小口,殷红的液体很快染湿他的嘴唇。他重新将问题抛回去,“对于之前的冲动,我很抱歉。牧城……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她又抛来她的疑惑:“为什么这样问?”
“我以为上次在酒店见面,牧城和你说了什么。”
“怎么会,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和你一样,不过他脾气直率,惯常外露情绪,是喜是怒,一眼便能看出来。是我自己好奇罢了。”
江理自动忽视她的话外音,“原来如此。”
“我大牧城十岁,牧城又大你两岁,你们在我眼里都是孩子。忘了也好,有矛盾的感情始终走不长远。”
“牧城从小便聪明,但是很叛逆,从小看不惯圈子里的蝇营狗苟,高考违背爸妈意愿报考警校,和我越走越远。”
“他很有正义感,名利场利欲熏心,所有人趋炎附势,他对这些嗤之以鼻。”
江理对牧芷兀自向他介绍牧城的行径感到诧异,同时又因认识到牧城崭新的一面而感到新奇。
“这很难得。”
“我知道,我明白。可家大业大,全压在我肩上,难免吃不消。”
“如果下次见到他,你是否能替我劝劝他?”
他似乎明白了牧芷请他吃这顿饭的目的,也清楚牧芷已经知道了他和牧城的同事关系。绕这么大一圈,只是为了恳请他说服牧城。
后知后觉的顿悟让他有些后悔说出的谎话,他自作聪明的迂回话术不过是在牧芷面前透明地耍杂技。
思虑片刻,他选择打开天窗说亮话。
“牧姐,你知道我们两个的关系,在他心里,我的话恐怕还占不了那么重的分量。”
——更多时候,只要察觉到他有开口的迹象,牧城往往勒令他闭嘴。
“你比我更了解牧城,他年纪轻轻就坐到刑警队长的位置,是很多人奋斗十年都换不来的结果。他在这方面有天赋。”
“我想,我们应该尊重这个结果。”
牧芷叹了口气,“谢谢你江理,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
“不过,你有这种想法的原因可能是你不了解牧城的性格,又或者只了解一点。这么和你说吧,以牧城的性格,做警察的工作是非常危险的事。之前局里有个案子,东山废弃工厂爆炸案,他为了搞清炸药威力,在我家后院做模拟实验。最后被领导一顿数落……你说,这是被制止了,如果有下次北山、南山、西山爆炸,他也去试试吗?如果真出什么事呢?”
“他高考物理也就考了八十多分,还假模假样地装起物理学专家来了。”
“让人说什么好呢,夸他吧,他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骂他吧,他的初衷又是好的。”
“他把自己的性命悬在钢索之上,底下就是万丈悬崖。”
“这样做,仅仅是为了与他毫不相干的别人。”
牧芷嘴里是江理从未见过的牧城。
人是多面体,他看到的是一面,牧芷看到的又是另一面。
想到牧城戴着防护面具,在自家后院研究炸药的场景,竟觉得有些好笑,他勾起嘴角,忍不住笑说:“高考物理八十多,不算低了。”
“据我了解,牧城做事认真负责,他有担当,这么危险的事,若非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不会付诸行动的。”
“他相信自己,你也应该选择相信他。”
她换了种话术,苦口婆心地说:“你可能不知道,牧城工作中最敬重的师父去世了。以往办案,牧城心急,常以身涉险,是他师父不辞辛苦,将他拉回该严守的边界。”
“工作以来,他接手不少案子,凶杀案命案不计其数,他肩上背负的东西越来越重。”
“与生俱来的使命感驱使他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可时间久了,积压在他心头的情绪迟早会爆发。”
“我自然看到了他的天赋,也明白这份工作对于他的重要性。”
“可是那些压力、负担、闲言碎语早晚会在一个特殊的节点,彻底压垮他。”
“如今他师父去世,我担心这就是那个致命的节点。”
“就算这个不是,下一个还会远吗?”
听到这,江理放下刀叉,擦擦嘴,郑重其事地说:“牧姐,牧城是一名成年人。”
江理理解牧芷“扶弟魔”的迫切心情,因为她的“扶”是正面意义上的“扶”。
去翻作为人类底线的法律,上面合情合理地规定了亲人间有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的义务。
可是——
夜半办公室经久不灭的灯,永远被卷宗堆满的桌面,还有熬夜激素分泌冒出的青渣,尺寸不合的行军床上绻缩的身影。
种种场景浮现眼前,不光牧城,局里的大家都是。
他还听说,不少女警因为工作压力大内分泌失调,月经紊乱。
但这些负荷不仅没有阻挡案件侦破的脚步,反而支撑起机器的运作。
自然界的生物尚且有“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一说,刑警队的工作倘若没点波折和磨难,那违法犯罪的歧途只会被开辟出无数条分支,并有人随之越陷越深。
并非他吹捧“苦难式教育”,只是事实如此。
不知怎得,有种莫名直觉,他相信,牧城并不习惯去过“富少爷”那般美滋滋的生活。
混吃等死,挥霍青春,那才真正致命。
“正如你所说,这个不是,下一个也很快会到来。这是他人生中不可避免的,必须要面对的。我相信,长达六年的工作生涯已经教会他很多,他远比你我想的要坚强。面对这些节点,逃避可不是合格的应对方案。”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就算他做回商人,难道要面对的比警察少吗?名利场浮华蔽目,功利熏心,至少目前的工作更纯粹。”
“他不像其他富二代那样自视甚高,纨绔不羁,我们应该高兴才对。不仅如此,牧城很早就找到自己热爱的工作,并愿意为之奋斗,这是件求之不得好事。要知道,世界上无数人忙忙碌碌,穷尽一生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
最后,他语气轻松地说:“牧城已经远超常人一大截了。”
话毕,牛肉被他自然地塞进嘴里嚼嚼嚼。他反应迟钝地醒悟过来,自己居然能对牧城发表这么大一长串叽里咕噜的演讲。
牧芷听完点点头,双臂搭在桌边,问:“那你呢,江理?”
“什么?”
“你找到你想要的了吗?”
“和牧城一样,我也很幸运。”虽对牧芷的提问感到错愕——话题怎么就突兀地转变到他身上了——他还是如实回答道:“当老师就是我的理想。现在看来,我已经做到了。”
“介意我问问为什么吗?”
他顿了顿,言语里若有若无的骄傲被压下,语气平平地说:“当然不。因为我曾经遇到过一位很负责的老师,她的所作所为为我指明方向。”
“这样看来,她是位很好的老师。”
“是的。我很尊重她,庆幸能遇到这样一位老师。”
“我替你感到高兴,江理。”牧芷笑着拨弄长发,选择把戏演到底,她说:“不论如何,谢谢你开导我。你很擅长看透一个人,我敢说,如果你和牧城之间没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你们一定能成为彼此的知己。”
半真半假的话像烟花混乱地炸响在耳膜。
他相信自己给出的话术是牧芷想要的答案。他揣测考官意图,卑鄙地动用微表情,完美提交了答卷,考官却向他抛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答复。
——知己。
他对知己的认知还停留在初中学的伯牙子期。心意相通,理解彼此,他和牧城远远犯不上这个词。
权当是牧芷对他答卷的嘉奖,或者应该归功于自己敏锐的洞察力?
总之,高山流水,绝不是牧芷一句空话能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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