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

待儿子的身体好转，段家夫妇带着他自光州碧城最偏远的乡镇搬到了北边的现州，一路辗转，在物美价廉的莲城落了户。两人盘下一间背靠莲塘的院子，平日就开着靠街的大门，重新做起了卖酒的生意。

一日，段夫人在塘边洗衣，忽听见一声细小的哭声。她放下手中的衣物去寻，终在一片莲叶之中发现一只木桶，木桶中装着一位婴儿。她连忙将木桶拉到岸边，抱起了那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婴儿。

婴儿脸部涨的通红，双眼紧闭，嘴巴张着，喉头含糊地发出几声呻吟。段夫人去探婴儿的胸口，只有微弱的勉强能察觉到的起伏。她抱着婴儿一路快步到了对面医馆，果不其然听到大夫说：“这是心疾。”

这孩子刚出生就因为天生心疾被遗弃，段夫人心生怜悯，在大夫诊治之后见这婴儿也没其他毛病，便主动收为膝下。

段生送完酒回来看见家里忽然多出一个婴儿时着实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平复心情听完段夫人描述，段生却是犹豫着要不要将他留下。他们的儿子也是天生心疾，自出生起便是用汤药养着，虽是有了好转，但他们也不见得能再养得起一位……

可若是不养——

他看着那孱弱的婴儿，总能想起自己的儿子。

若是当初他们也将儿子扔下……

可怜，太可怜了。

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养一个人也是养，两个人也是养，自己的儿子日后有人相伴，也总比没有的好。段生主动从夫人手里接过了婴儿，算是接受了这位新来的家庭成员。

一年后，婴儿病情逐渐稳定，段生也总算等到了大儿子的生辰。

对于一个先天有疾的孩子来说，能够安稳地活到三岁已经很不容易。段生请了邻里在家吃了饭以作庆祝，也在这一天，他为两个孩子取了名字。

有了这两个孩子，段家的日子过得不算宽裕。家庭开支中，光两个孩子的医药费就是不小的开支。药汤一日日如水般灌下，却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尽头。

三个人看着最小的孩子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扑进他们的怀里，段氏夫妇就知道，这辛苦三年并没有白费。

但他们依旧每日提心吊胆，生怕两个孩子因为什么事情而夭折——特别是幼子——他的心疾比他们的长子要严重得多。

段生本想着自己再辛苦一点，等到生活再好一些，就将幼子也送去学堂读书。谁知白露刚过，便有传言传至连城：“光州六月未雨，颗粒无收。”

初听闻之时，段生还不以为意。等到米粮涨价，勉强度过新年，他在路边看到了饿死的乞丐，他才意识到饥荒真的来了。

现州军官不顾朝廷命令开仓放粮，让他们得以熬到春耕。

种子是种下了，可只有清明几日下了些雨，地面干涸，连野菜都难寻。段家的存粮越来越少，朝廷的援助迟迟不来，眼看米粮不够四口人撑过七天，段生不得不决定舍弃一子，以减少每日消耗的口粮。

他趁着夫人和两个儿子睡下之际，将小儿子扔进了屋后的溪中。

他看着自己抚养了五年的儿子沉入溪水之中，不争不吵，不哭不闹，他的心突然一阵刺痛。

救人想法被生生忍下，他转头回了屋中。房间里，原本安睡的大儿子竟不见身影

窗外传来“扑通”一声，段生赶忙回到了屋后。

岸边，他的大儿子拖着小儿子上了岸，哥哥一边帮着弟弟排出呛进去的水，一边红着眼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早，他的夫人也这么问他。

“为什么？”他轻笑了一声，“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自从捡到了他，家里就没有好过。现在粮食紧缺，他还是那副病怏怏的身子，带着他只会拖累我们全家。”

“那也不能……！”

“段莲溪，你到底想不想活了？”

他的儿子抱紧了怀里湿凉的人，只是没再说话。

他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见街上吵闹，还有清脆的短兵相接之声。

昨日才听说有流寇席卷了隔壁杨城，怎么今日就轮到了莲城？

段生心里一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将两个孩子藏好，刚拾起家中的棒槌，那些拿着长剑、官兵模样的人便闯进了后院。

因而，段莲城醒来看见的第一幕，便是那把泛着寒光的剑，砍下了他父亲的头颅。

他和兄长藏身之地隐蔽，又逢夜晚，那些人没有仔细检查便离开了。

他们躲了两个时辰，等到城中寂静到一丝人声都无，才敢拨开铺在身上的稻草。

那些人没再来过。

段莲溪找了处地方将父母埋了，带着段莲城在家中又勉强过了几日。他还去了对面无人的医馆，就着那些医学典籍勉强给段莲城找了些药服下。好不容易等到段莲城退烧，原以为他们能与其他幸存者一样在城中继续住下去——

百年难遇之大雨，数日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