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一身青白衣裳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
修仙者!
“会碍我好事,该除!”
他的脑海里无端出现这么一句话。他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于意识动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微微抬起,心里一阵恐慌。
青色缀银边的袖口在他眼前一晃,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人是如何出的手,就已经被击飞,后背狠狠地撞上了土墙。
疼痛即刻袭来,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鲜红的血液滑过眼前,将最后一点视线遮挡,也吞噬了他最后残存的一点意识。
莲城……
他眼前一黑,体内所有的一切都归为沉寂,唯剩下一颗心脏还在跳动。
微凉的液体进入口腔,滑入食道,散去了徘徊许久的血腥味道。如久旱逢甘霖,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还沾着水滴的唇。
“我……还活着吗?”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段莲溪缓缓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竹床顶,他试着挪动身体,指尖掠过之地微凉,像在时刻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这是哪里?莲城他……
他起身,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醒了?”
视线循声而去,落在了掀开珠帘的黑衣男子身上。玄色衣裳上大片的红色刺绣直接将他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以至于男子走到他的跟前还未察觉。
龙……赤色的龙盘旋在赤色的云之间,栩栩如生,龙鳞之间还混入金线与赤线相交,显得异常华贵。只这象征北方汉国的正气图腾,在这件黑衣之上,竟露出了几分邪气。
待到一片红色云纹出现在面前,段莲溪才惊醒过来。
男子非常自然地坐在他的床边,手一抬,便将外面贵妃榻上的抱枕用了些不知名的法子吸了过来,垫在了他身后。
段莲溪抬头,总算是注意到了那张足以与国色天香的女子相媲美的脸。
他的心似是漏跳了一拍,热流自心脏处延伸,直冲脑海。脸颊热得发烫,纵是自己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那灼热的目光依旧牢牢地锁在那张脸上,好似要将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印刻在脑海之中。
男子倒是毫不介意,手一翻,扣住了段莲溪纤细的手腕。拇指指腹在微突的青筋上摩挲了一番,轻佻道:“既然醒了,我便问你一句,要活,还是要死?”
掌中的手被抽了回去,就连那灼热的视线也移开了,男子抬头,却见段莲溪望着门上珠帘,喃道:“我还算活着吗?”
男子轻笑:“蓝丰的魔气已浸染你全身,你确实不算是活着了。”
段莲溪瞥向他,视线与那戏谑的眼神交缠的刹那又移开了。他的心闷得慌,不明白现在的自己到底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他恨不得立刻就死去。
可有一个人……
他始终放不下的一个人——
“莲城……”
“想活下去吗?”男子道,“我虽是无法帮你恢复凡人之身,但可以让你作为魔‘自由’地活下去。”
“不过——若你不想活了,我现在就能杀了你。”男子还是那副轻佻模样,捏着段莲溪的下颔逼迫他看着他,“所以你的答案呢,要活,还是要死?”
段莲溪却是沉默。
男子像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那些小心思:“我并不知道你的弟弟现在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救你之时,我只看见了你一人。”
段莲溪的瞳孔微颤,水汽在眼眶聚集,他认命般的闭上双眼,忍住泛着酸痛的心脏,低低地道了声:“活。”
“好!”男子放开了他,自床头柜上拿起盛着暗红液体的莲花白碗送到段莲溪的嘴边,“喝下去,此后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活着。”
段莲溪忍着血腥味喝完了。他的身体像是有变化,又像是没有变,等到用水洗刷掉口腔中那令人作呕的铁屑味后,他才问:“这是什么?”
“我的血。”男子扬眉,“喝了我的血,便要为我所用。若敢不忠——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男子将白碗烧尽,掀帘而出。
“吾名降天,以后,不要认错了主子。”
二
降天亲自教他如何控制法力,刚来不过两天,他在其他人口中的称呼便从“教主带来的凡人”变成了“教主的徒弟”。练功时,他总是不自觉地偷瞄降天,然后被那张倾城容颜吸引——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世间至美不过如此。
降天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容貌是多么的“祸国殃民”,对于他投去的炽热目光也只是笑笑而已。
时间久了,他也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便渐渐放下了。那张脸也越看越习惯,遥遥望上一眼,心中就已是无波无澜。
三四年过去,他在教中仍是没有职务。降天每日会来查他的功课,偶尔在右护法解潮忙时让他去帮衬一番,似是有意让他接手教中事务。
解潮原以为终于有人能接他的班——或是能有个副手帮他一帮——教中却发现了一个女人的尸体。
女人身上沾满了一个纯魔的气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降天就知道了罪魁祸首是谁。那天,也是段莲溪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降天是魔教教主。
“本尊有没有与你们说过,不要碰天音门的弟子?”说着,降天绕过尸体,踱步到左护法漆咒面前,忽然抬手打了跪着的人一巴掌,“本尊知你喜好美人,平日也未干涉过多,可我也没想到,你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做出这种事——”反手又是一巴掌。
“还有这个孽种。”降天指着一旁被魔压着的少年,“你也是有本事,能藏这么久。看来是我平日疏于管教,各个都不把本尊放在眼里了。”
“莲溪,你过来。”降天起身,朝段莲溪招了招手。
段莲溪刚走到他身旁,只听锵的一声,段莲溪手中的剑便已出鞘——降天手握段莲溪的铁剑,玄色衣袖在空中一挥,便是人头落地。
无头的身体倒下,降天又一剑捅穿漆咒的胸膛。现场一片寂静,所有魔却觉得魔核碎裂的声音就绽放在耳旁,不由一阵心悸。
段莲溪亦是被这一剑吓得够呛,他忍不住后退半步,盯着地上的尸体几乎移不开眼。
“吾要怎么处理你呢?”降天把剑抽了出来,还沾着血的剑剑尖一转,挑起了少年的下巴,“倒是有些像这美人,只可惜,是个孽种。”
少年鲜红如血的眸子望向降天身后的段莲溪,笑了一声,“你身后这位,也不是什么纯种魔啊!”
段莲溪皱了皱眉,抬眼看向那少年。他与左护法漆咒不熟,自然不知道这位少年是谁,又为何要将话题引到他的身上。
他听到少年说:“有着肮脏血液的凡人,也配成为你的徒弟?”
原来连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也以为他是降天的徒弟。听到这个词,他莫名想自嘲一番。
降天从未认为他是他的徒弟,他也从未敢叫他一声“师父”。
于降天而言,他是什么呢?可能不过就是闲来无事,顺手救回的一只流浪狗吧。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便扯了扯嘴角笑了出来,也就无暇再去想这位少年了。
少年仰首,视线不屑地扫过父亲昔日部下,说道,“部下鱼龙混杂,也难怪他们各个占地为王,你这个教主,还是早日退位的好。”
“是吗?”降天也跟着笑了,他收回剑,转身路过段莲溪身旁时,顺手将剑插回了剑鞘之中。他走上教主之位,慵懒地抽出座旁的剑,一瞬间,仙气自剑鞘中弥散,引得所有的魔看向他。
段莲溪本能地想要臣服于降天手中这把溢出仙气的镶着暗红灵石的剑。想来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把剑的真容,就连解潮也是一副惊讶模样。他看向站在台阶之上的降天,见他提剑,下意识地偏头,生怕又看到什么血腥情景。
剑尖划破空气,随之而来的,是他熟悉的衣袂翻飞的声音。
再睁眼时,他想象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座前,降天穿着初见时的那件黑衣,拿着一把仙剑,舞着他从未见过的招式。赤色绣纹随着衣袖在空中飞舞,占据了段莲溪眼中的大半色彩。他甚至觉得,在这个转身之后,那红色会染上整件衣袍,彻底成为他印象里的那个“降天”。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台阶上艳丽的身影,却在看到那个人的表情之后,发觉这不过是一场“烟花表演”。
烟花再绚烂,总是会消散的。
随着最后一个动作收剑,降天毫不留情地将这把仙剑扔到了少年面前,“好啊,你来当这魔教教主,有愿意追随他的,尽可离开。”
少年挣脱身后魔的束缚,叫住了欲走的降天:“为什么不是你走?”
降天仰头笑了一声,转身道:“这不还宫比你父亲年纪还大,你怎么好意思要本座离开?”
降天敷衍地朝少年行了一礼,“还请教主另寻宝地,吾定不会来打扰。”说罢,他转回身去,向前走了两步。
忽又觉得不对,他转头看向还看着少年的段莲溪,叫了他一声:“段莲溪。”
见他终于看向自己,却没有其他动作时,降天失了最后一点耐性,忍不住出言嘲讽道:“怎么,你是想认新主子,和他离开了?”
“莲溪不敢。”段莲溪连忙跑至降天身旁,向他赔罪。
降天冷哼,不带任何感情地往下一瞥,那些还愿忠于他的下属们纷纷自发地站了出来,与少年的势力区分开。解潮更是同段莲溪一起,跟在了降天身后。
降天带着他们回了内室,在彻底离开大厅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少年捡起了降天的仙剑,拾级而上,对着下面的魔说:“吾乃漆舜……”后面的话也没必要再听了。
三
没有仙剑在手,降天还是被尊为了教主,不过下面的魔为了区分,称降天所领的不还宫为西教。
因而段莲溪还是习惯唤降天为“教主”。
他继承了漆咒的左护法之位,偶尔会帮着降天去教训那些不服他们管教的魔。
降天不再用剑,他也跟着封了剑,改学了其他兵器。
一日,降天自宝库中翻出了各种积灰了的老物件,其中不乏一些几百年前凡人造的神兵利器。翻看之时,降天随手将身旁放着的一条赤血鞭赏给了他。他随身携带,如影不离。
又过了一年,他奉命去莲城寻找蓝丰踪迹,无果。回教后三日,降天收到一块打磨得极好的留音石,随石头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信。
降天草草看了个开头便将信扔给了一旁的段莲溪,段莲溪接下信件仔细地读了。
信中的字端正潇洒,一些笔画又显得清秀内敛。在说完寒暄之语、献上那枚留音石后,才道出了写信的真实目的——竟是想找他去星辉一叙。也难怪降天看了个开头便不再看了。信的落款是“祈天赐”,姓名旁印着一枚精致的莲花印记,似有所指。
最让段莲溪在意的是,信中提到:“此子甚是想念其兄,余特来问询。”
他的弟弟,好像还活着。
段莲溪激动不已,不疑有他,五日后准时去了星辉赴约。
星辉城位于光州,与莲城相望。不如莲城的千疮百孔,今时今日,星辉城早已恢复了五年前的繁盛景象。
段莲溪依着信中的地址找到了那家茶楼,交代来意后,小厮领他去了临街却安静的雅间,为他上了一壶自汉国传来的雨前龙井,烧了一盘木樨香。
他将头顶帏帽摘下,放在一旁,看了看日头,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提早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只好一边品茶,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人来人往。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想必他现在也会同街上谋生的人们一样,为每日的生计忙碌着。
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
他会和他的莲城好好地,一起生活,相互扶持,娶妻生子。
只是这样寻常人的梦想,都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事实便是,他在魔教醒来的第二日,就已经拜托过降天带他回莲城,他却没有找见他的弟弟。
后来熟练掌控灵力之后,得允许外出时,他也在莲城和现州来回找了许多遍,都是无疾而终。
他只能认为段莲城已经离世,不得不停了找寻的脚步。
时间一点点流逝,中途小厮为他换了壶新茶。他特意问过,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刻钟。
快到见面时刻,段莲溪又有些坐不住了。
他开始害怕祈天赐会将段莲城也带来,开始害怕如果段莲城见到了他,会不会打他、厌他、恨他。
几番纠结之下,有人推门而入,是一位青衣男子。
男子看到他时一愣,随即露出礼貌笑容,问道:“请问,是段莲溪先生吗?”
段莲溪连忙起身,道:“正是鄙人,先生不敢当。”
“段先生言重了。”男子在段莲溪对面坐下,小厮跟在他身后进来,重新换了茶。
待小厮离开,男子才道:“在下就是与你书信之人,祈天赐。此次前来,是为了您的弟弟,段莲城。”
“莲城他……如何了?”
“令弟在水芙堂修习,过得很好。”祈天赐喝了口茶,道,“如今,他正跟着我的师姐学习医道,天赋异禀,将成大器。”
“那便好,有劳您多加照顾。”段莲溪松了口气,又起身行礼致谢。
祈天赐与他说起当年之事,段莲溪听后潸然泪下,只道:“是我们亏欠他良多。”
临走前,段莲溪再次拜托祈天赐多加照顾莲城,又言,今日之事,不必说与他听,便让他当他的兄长已经死了。祈天赐应下。
看着那道青衣身影离去,段莲溪跌坐榻上,泪如雨下。
至此,他与段莲城的缘分,便彻底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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