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回

李照楹闭目忍痛,上下摸索右臂,肩膀肯定脱臼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人突然袭击自己。

她反托肘部,用力一个巧劲将肩膀复位,又摘下鬓边檀香耳环,用嘴咬开底部的圆球,其中赫然一颗圆润可爱的红丹。这枚丹药用活血化瘀,消肿定痛的药物研制,她特意在身上藏了几粒。

吞下红丹,右肩的疼痛消减了不少。李照楹左手运笔,在纸上快速写下十几味外用药材,其中不乏人参、莪术一类的名贵药材。这些药她用来熬膏,敷在肩膀上才能不留后患。

她粗暴地将纸拍在野人的身上。

野人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李照楹不客气地反瞪回去,这么有钱,出手就是一千两的银票,不是你买药该是谁买?

野人捡起纸来看了两眼,面上似薄有羞赧,道:“在下余火莲,得罪之处请姑娘原谅。火莲这就去为姑娘买药。”他一个鹞子翻身,破窗而出,几下翻腾不见踪影。

李照楹摇了摇头,轻叹出声。她倒也不怎么恼怒,行走江湖这些年她见过许多坏人。

这位余公子虽说性格莽撞,误伤了她,却也留下一千两的银票。看在银票的份上,该当原谅他。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她购买药材熬煮汤药送给泰州的难民,这次出门带的钱早花得七七八八。若非缺钱,她也不会进青楼为李白璐看病。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一千两银票用来购买驱寒防疫的药材,只能算杯水车薪。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好不容易哄走了许危的龟公进来喝桌上的冷茶,长嘘一口气:“可算把许大爷劝到楼下去了,大夫,咱们这就走吧,李姑娘在客房等你。”

李白璐年少成名,十八岁就当上醉欢楼的红牌姑娘。她颇通诗书,琴艺了得,很受文人墨客的追捧。

恰是这个原因,让她得了这个病。

李白璐身形窈窕,生病以后更显清瘦,一捧乌发斜挽在肩后,眉目间是化不开的哀愁。她半倚在床上,腰后靠着枕头,紧张地望着为她把脉的李照楹。

「你先出去。」李照楹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沉吟片刻后在纸上写到。

龟公道:“这可不行,大夫,李姑娘生了什么病,小的还得禀报老板娘呢。”

「等我确诊了自然会告诉你,」李照楹又写,「现在我要解开她的衣物检查,你在这里不方便。」

龟公恋恋不舍地走了。等他关上门,屋内只剩两个人的时候。李照楹为李白璐拉上被子,在纸上写道:「你怀孕了。你自己清楚,所以请我来。」

女子怀孕初期脉象不明显,如果不是专精女科的医生很难诊断出来。

李照楹自幼体弱,不适合练武强身,家里人为她寻了一门内功心法《灵素决》。灵素决脱胎于《黄帝内经》,《黄帝内经》不仅记载治病救人之法,更阐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天地至理。平人脉象决死生,宣明五气调阴阳,宇宙万物生长收藏,都可以在这本书中寻到规律。

《灵素决》修炼出的医道真气,虽然不能用于习武,却可以调养她的脏腑。李照楹自五岁起开始修炼,十岁遍览群书,十五岁修炼出第一缕真气,二十岁后离家,闯荡江湖。

她接诊时若遇到把不准的疑难病例,就分出一缕极细的真气,以自身真气接触患者的病气,两气相搏,病情的虚实寒热她便了然于胸。

这也是为什么,李照楹虽然五岁习练心经,至今仍然身娇体弱,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寻常女子相当。她修炼出的医道真气,一部分诊脉时耗散在病家体内,另一部分却是她在为人推宫导引时损耗,只有极少的残余留存,温养五脏六腑。

李照楹小小年纪却能医名远播,与她修炼的心法密不可分。世上名医之多,习练《灵素决》的也不止她一个,又有几人舍得牺牲辛苦修炼的真气?

家里人看她一心热忱,无奈放她离开,每年春节回家团聚一次也就罢了。

随着她救治的人越来越多,她对医术的理解也越来越深。修炼《灵素决》进展突飞猛进,医道真气生生不息,越发纯粹精灵,反而比她在家中苦修来得更浑厚。李照楹肌肤莹润,双目神采飞扬,眉不描而黑,唇不点而红。内家高手看去只觉得她神完气足,气机浑融一体。

李白璐强撑病体,从床上滚落,跪倒在地,哭求道:“大夫,我知道你医术高明,你在泰州城中活人无数,我实在走投无路,求你救一救我。”

她的病一半是早孕反应,一半是忧虑过多,肝气郁结导致的。

“我谁也不敢说,”李白璐啜泣,“我偷偷倒掉避子的汤药才有了这个孩子……楼子里惩罚姑娘的手段我太清楚了,简直生不如死……我好怕,求求你救救我……”

李照楹扶起她,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你该向孩子的父亲求救。」

“他?”李白璐苦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连保全自身都难,谈何救我。”

「你想我怎么救你?我身无分文,还指望着给你看病的诊金度日。至于一副打胎的药物,」李照楹犹豫片刻还是告诉她实情,「你早年服药伤了身体,纵然胎儿月龄小,可贸然打下恐怕会连你的性命一同葬送。」

李白璐跌坐在床边,喃喃道:“难道真就没有一点希望了?”

李照楹虽然见惯生死,到底年轻,又与她同为女性,不免叹息,在纸上写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说罢,她收拾脉枕准备离开,却被李白璐抱住身子苦苦哀求:“大夫,你医术惊人,我知道的!你再想想,再想想,一定会有办法帮我的!”

李白璐哆嗦着打开床头暗格,里面是一沓银票和几件价格不菲的珠宝。李白璐抓起一条红玛瑙嵌珍珠的项链塞在李照楹手中。“大夫,你帮帮我!”她哀泣道,“我打听到你在城中施药花光了身上的银子。你是个慈悲的人,我有钱,我的钱都给你,只求你帮帮我……”

李白璐泣不成声,李照楹被她哭得心绪不宁,写道:「你是想送走这孩子,还是生下来?」

李白璐看她态度似有所松动,大喜过望,忙擦了眼泪,却又茫然道:“我不知道……”孩子留着是个祸害,可流掉确实舍不得。

二人相顾无言。李照楹面露不忍,天下糊涂人何其之多,眼前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此时却听龟公惊恐大叫:“许大爷!李姑娘在看病,实在不方便接待客人。”闯进来一个醉醺醺的八尺大汉,衣带不整,浑身脂粉香气。李白璐一见他就背过身去,整理衣物。她病恹恹得不爱打扮,只穿一件贴身的小衫,天蓝的短袄,下身一条洗褪色的石榴裙。所幸房中点了熏炉,衣衫单薄也不冷。

许危醉眼朦胧,伸手欲将她轻薄。李白璐短促的尖叫还卡在喉中,那只伸过来的长毛黑手就被不客气地打掉了。

“谁,谁这么大胆子,”许危满口酒气,“敢挡大爷的道?”

待他瞪大眼睛看清李照楹的脸,反而笑得更加开怀:“哪儿来的小娘子,生得可真标致。大爷我有的是钱,你俩一块儿陪我……”说着就上前欲扑,猿臂一捞就要将李照楹揽入怀中。

李照楹躲开,一手捂住口鼻,另一手掀起熏炉的铜盖,扔了一枚香丸进去。

暖阁中原本点的是甜香,加了丸药后黏腻的香甜感飞快褪去,只剩雨后荷塘的清新气息。

许危的步子立刻走不直了。他捂着头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只觉头晕眼花,恶心欲呕。“你竟敢下毒害我!”他面目狰狞,东摇西晃地往前走,掐住了逃跑失败的李照楹。

李照楹双手死命挣扎,奈何许危神智不清,掐她脖子的手越发用力。他是习武之人,力气大过常人许多。

李白璐早已昏迷,不对劲,他怎么还醒着?

这药寻常人闻了走不了十步,所以得个诨名“十里睡得香”。李照楹呼吸困难,翻着白眼儿,努力去插许危的鼻孔。

许危一把攥住她柔软的小指头哈哈大笑,笑到第二声,全身一僵,松开她的脖颈,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下身屎尿横流。

李照楹咳嗽个不停,抚上脖子,果然摸到一丝湿润。许危掐得太用力,指甲划破了她的皮肤,渗出一丝丝血液。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许危,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打开窗子,熏炉里的香丸燃烧殆尽,雨后荷塘的清新气息消失。李白璐悠悠醒转,瞧见地上的尸体大惊失色:“大夫!你杀了他!”

李照楹在她醒前就准备了纸张,提笔写道:「许危死于旧疾复发。」

李白璐咬着下唇,道:“大家都看到他夜夜留宿花楼,龙精虎猛,怎会突发旧疾?”

「正是因为夜夜嫖宿,所以才旧疾复发。」李照楹淡定地拿出第二张纸。

“别人不会相信。”

「官差相信就行。」

许危死状极惨,口歪眼斜,涕泗横流,下半身满是黄汤稀粪。报官后,前来查看的衙役们纷纷嫌弃地捂住口鼻。仵作是一名精瘦的中年男人,他来到现场后不忙着检查尸体,反而看了李照楹好几眼。

“叨扰了,”他拱手问道,“敢问可是万妙山庄的李神医当面?”

「神医谈不上,我的确是万妙山庄的李照楹。」

仵作神情激动地说:“哎呀呀,早听说你在泰州义诊,施药救人。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拜会,请受老朽一拜!”

衙役将他拉起,小声说:“死者死前一直与这两名女子待在一起,她们二人作案的嫌疑尚未洗清,明伯切勿如此。”

李照楹从怀中拿出第一张纸:「许危死于旧疾复发。」

衙役说:“死者身高八尺,素来习武,身体强健,有何旧疾?况且就算有旧疾,你又是如何得知?”

李照楹挥笔写下:「他胡吃海塞,眠花宿柳。看似外表强健,实则内里亏空甚大。看他口唇青紫,冷汗淋漓,二便失禁,就知道是死于急危重的脱证。」李白璐为她研墨,看她神情自若,心中的不安渐渐消去。

衙役示意明伯检查尸体的死因,自己则清了清嗓子,又问道:“死者死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白璐福身,怯生生道:“贱妾身体不适,请李大夫就诊。孰料许大爷喝多了酒,硬要闯将进来,同我们说了不到三句话就倒地,倒地死了。”

衙役双眼一亮,开始盘问李白璐三人聊天的细节。明伯则来到李照楹身前,躬身向她行礼,道:“李大夫,老朽有一问题向您请教。死者口眼歪斜,分明是中了风邪。风性善行而数变,易袭人头目。老朽治疗过口眼歪斜的病人,此病并不危重,怎的在极短时间内就致人死地呢?”

「你方才看他双手是握拳还是松开?」

明伯道:“死者双手撒开。”

「请再探他的口舌。」

明伯道:“舌淡无苔。”

两人一问一答,李照楹态度温和,提笔写字时自有一股风韵。她写字时,所有人都安静等待。

「他是中风,而不是中了风邪。他性格好色,房事不节,损伤自个儿的阳气。死于阳气大量衰竭,所以四肢冷汗淋漓;阳气无法固守二阴,所以屎尿横流。」

明伯恍然大悟,又拱手道:“请问李大夫,中风与中风邪又有什么区别?我看金匮要略中记载,治疗半身不遂的中风病人,也是用祛风邪的药物。”

「前人记载就一定对吗?」

明伯苦涩一笑:“老朽愚钝,苦读经书四十载,只知凭章办事,求李大夫答疑解惑。”

「风、寒、暑、湿、燥、火,属于六淫邪气,来自于外部。中风却大多是因为内伤积损,或久病迁延,或恣情纵欲,或劳逸失度,加之情志过极引起气血逆乱,上犯冲脑。」

明伯突然老泪纵横,甩袖掩面:“老朽空度年华,竟然连如此简单的医理都不清楚,实乃庸医,庸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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