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楹扶起明伯,给他看桌上的纸:「这不是你的错。如今战乱连年不断,经典医书佚散各地,加上后人的增添删减,难免会有错漏。」
明伯道:“老朽失态了。”
「我有意重修典籍,到时候请老丈斧正。」
“不敢不敢,”明伯受宠若惊,“李神医的技艺远超老朽,老朽怎敢僭越?能有幸一观,已是生平快事。”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准备将这些年的心得体会编写成书册,寄给各地的同道们。大家互相指点,如此医道昌隆,才是百姓之福。」
“但愿世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明伯叹道,“李姑娘的胸怀,胜过大多数男儿。老朽受教了。”
明伯挥手叫来衙役,道:“都收工吧,卫巍啊,李神医写的你看到了。死者与她们二人没有关系。”
听到明伯的话,年轻的衙役卫巍放过了李白璐。他们用麻袋将许危的尸体装裹好便欲离开,李照楹反而拉住了为首的卫巍。
她神情严肃,从怀中掏出另一张纸:
「城外的难民如山,不知府衙可有应对方法?水患过后,动物的尸体堆积腐烂,难民将各处的疫戾之气带来泰州,若不及早处理,恐生大疫。」
卫巍面露难色,道:“本来朝廷赈灾济贫的银两已经抵达泰州,有了银两府尊自然会安排人采购粮食,修建难民营。可是……”
“咳咳,”明伯打断他的话,捻了捻胡须,“卫巍,你先带人回去吧。”
“是!”
等一众衙役离开,明伯解释道:“李神医,老朽托大,有一句肺腑之言相告,还请你不要见怪。”
他不无担忧地说:“虽说医者仁心,但老朽认为除了仁心以外,医者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切莫沾惹官非啊。你救得了一人一家,救不了一郡一县。
此次官银失窃事关重大,稍有牵扯便是人头落地。除了朝廷以外,还有不少江湖势力盯上了这批白银。泰州风起云涌,实乃是非之地。
依老朽看,有关这笔银子的任何事情,你最好都别听别问,不要沾手。”
「但愿世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明伯,这是你刚说的话。」
明伯一时语塞,摇头叹息:“老朽实不忍见你一代名医年纪轻轻就陨落,所以劝你惜身啊。”
「史书记载水患后的大疫,死伤者可达数万人。数万条性命,若能挽救一二,李照楹虽死无憾。」
明伯看她奋笔疾书,姿态婉约幽美,写出的话却是铁骨铮铮,忍不住鼻腔酸涩,大叫道:“好!李神医一片仁心,老朽我无地自容。你有什么要求,我就是在府尊那儿拼上老命,也要为你达成。”
李照楹写了一封书信交给明伯。她游荡市井之中,泰州官银失窃的消息也略有耳闻。按她的设想,若资金充盈,首当修建大型难民营,接收各地逃灾的百姓。将他们的衣物销毁,粪便集中处理,用生石灰焚烧消毒。另外熬煮祛寒防疫的药材,分给所有人服用。
现在府衙的银钱捉襟见肘,只收容了最先逃奔来的一小部分难民。大批衣衫褴褛的难民无处可去,生活在城外荒郊。不时有人冻饿而死,他们的亲人却只能刨个浅坑草草埋葬,更有甚者直接弃尸荒野。
人与尸体聚居,迟早会闹出大乱子!
何况城中居民并非与难民完全隔绝。每日清晨进城的菜户,黄昏将恭桶拉出城去的夜香婆,全赖城门口的守军恪尽职守,这些人才没被难民抢杀。
如果明伯能在府尊那儿争取,安排城中富户捐款,有钱后先在城外立起十数个大木桶,将烧开的水灌满木桶,就能避免难民饮用污水生病。
城外的水源污染严重,人可以挨饿,却不能不喝水。粪便污染水源,会引发极大规模的痢疾甚至霍乱。
林林总总,李照楹挥毫泼墨,从傍晚写到深夜,足足写了三十页纸。最后十页是她绞尽脑汁所想的尽可能价格低廉又量大的药材,以及相应的症状和处方。
「最后十张请誊抄后交给城中药铺和医馆,若城中出现相应的病例,一定要尽快告知我。」
她从腰带中抽出皱巴巴的银票,「这是一千两银票,请府衙拿去购置药材,李照楹聊表心意。」
明伯深深地看她一眼,并不收钱,说:“我总算明白为何你年纪轻轻医术却如此高明,世所罕见。
当今世道动荡不安,国家内忧外患,蝇营狗苟之辈不胜枚举。唉,想必天可怜见,让你在乱世中横空出现,救万民于水火。我若年轻三十岁,必定誓死追随你,共同弘扬医道。”
“可惜我如今垂垂老矣,”明伯眼眶微红,“再受老朽一拜!”
李照楹扶起他,只要能将交代的事办好,哪怕他跳脚怒骂也不怕;交代的事办不成,好听的话说了一箩筐也不管用。
夜深了,明伯告辞离去。醉欢楼因发现尸体,寻欢作乐的客人少了许多,难得清净下来。老鸨作主为李照楹开了一间上房,毕竟愿意为妓女看病的大夫太少了。老鸨自己也有些老毛病,想请这位名医调理。
李照楹躺在床上,酣然入梦。
睡到三更时分,窗棱响动,风吹得桌上的红烛闪了一下。
李照楹立即惊醒。
本来不想惊动她,蹑手蹑脚翻窗进来的余火莲尴尬一笑,将手中的一大包药材放在桌上。他低垂着头,视线落在斜上方的地板,抱拳道:“李姑娘,今天误伤了你,真是不好意思。有几味药材泰州城中没有,我连夜去了趟阜阳才买回来,希望没有误了你的伤势。”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声音,他想起眼前的姑娘是个哑巴,忙抬头。
李照楹站在桌前检查药材。她捻起一根人参,搓了搓参须,又放在鼻尖闻了闻。暗自点头,这些药材质地优良,非得花大价钱才能买到。
她又看了眼余火莲,肩宽窄腰,身姿挺拔,眼神中透露着年轻男人的愚蠢和莽撞。阜阳距此二百余里,他数个时辰就跑个来回,可见轻功过人。
有钱有武功又好骗,如此人才,不坑他坑谁?
李照楹脸不红心不跳,左手提笔写道:「我的右臂,三月之内都不能大范围活动,以后可能留下残疾。根据律法,武林人士无故致人伤残者,应判处两年牢狱,罚银一百两。」
余火莲沉声道:“我已经给了姑娘一千两。”
「两年牢狱。」
她做口型,然后伸出两根指头,歪头看向余火莲。
余火莲拍掉她的手指,眼睛微眯,道:“既然姑娘的伤势如此严重,我这就为你请个大夫。若姑娘所言为真,我自当认罚;可若姑娘信口开河,就休怪火莲用武林人士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她哼了一声,「不用麻烦,我就是城中最好的……」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浓墨滴在纸上。她认真打量一眼余火莲,这家伙,好像不太好骗。
“城中最好的什么,最好的大夫吗?”余火莲嗤笑,“万妙山庄作为医药世家,李照楹被誉为当代神医,居然治不好区区外伤。”
「你调查我?」
余火莲绕着她走了一圈,挑眉道:“你在李白璐的房中抚琴,我当然要弄清楚我伤害的女人是谁。忘了说了,你琴弹得太差,如果醉欢楼都是这个水平,还是趁早倒闭吧。”
他做了个鬼脸,转身欲走,一脚蹬上窗台,忽觉另一只脚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他转过头,从胸前夹出三张银票,双手抱胸,悠悠道:“李姑娘,你还有什么事吗?看在万妙山庄的份上,这三千两送给你养伤。”
「我不要钱。」
李照楹举着纸怼在他眼前。
“那就没有我能帮的上的了,后会有期,李神医。”他恶劣地笑了,然而一提气,扒在窗框的手用力抓紧,身形却倏地一顿,整个人僵住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余火莲厉声喝道,试图用内力冲开穴道。
李照楹负手来到他面前,倾身对他做口型:「千万别冲穴,小心气血逆乱,像许危那个蠢货一样死翘翘。」
“什么!”余火莲大吃一惊,“你杀了许危!”
为了使他看清口型,两人离得极近,余火莲激动挣扎之下,奔波了一天的汗味扑鼻而来。李照楹一个倒仰,用手挡住鼻孔。
余火莲看她嫌弃的表情更添怒气,骂道:“你是个大夫!怎么能乱杀人,这个人对我很重要!”
「看清楚了吗是他先伤害我的!」
李照楹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用力扯开衣襟,露出脖子上的血痕。「你今天也掐了我的脖子,如果你的手再用力三分,会比许危死得更惨!」
余火莲看她小嘴叭叭说个不停,根本看不清楚口型,一时怒火攻心,竟然一口咬了上去。他虽然身体不能动,脖子却很灵活,因而准确地叼住了李照楹的嘴唇。光叼住还不解恨,他恶狠狠地磨了两口。
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却有一瞬失神,情不自禁闭上双眼,将这次卑劣的袭击发展成缠绵悱恻的深吻。
虽然女方十分冷淡,不肯张口,但他还是很满意。
啊,我果然是个好色之徒。
糟糕!
想到女方的身份,余火莲讪讪松口,紧闭双眼准备挨大巴掌。然而他只听到哒哒的脚步声,再睁眼,就见李照楹面色如常地从桌上抽出一张纸:「许危死于旧疾复发。」
她在新的宣纸上写道:「你考虑看看怎么死?照楹必会满足余公子的遗愿。」
一见钟情,大多是见色起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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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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