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不能这样做!万事都要等阿兄回来啊!天下岂有休妻而夫君不知的道理呢?!”
“是啊母亲,长嫂素来和善,待下有恩,如今她本家蒙难,你让她一个人往何处容身啊!”
中堂里跪满了人,伴着春日明媚的暖阳,求告声愈发激动高亢,却没有一句是出自宋露微之口的。众人正是为她苦求。她是这家的长媳,进门至今刚好三年。她平静得像个旁观者,偶一转脸,也只是向身旁的一对小夫妻摇了摇头。
几是同时,堂上高坐之人发出冷冷的一哼,众人瞬时静了,目光汇聚。宋露微顿了顿,缓缓摆正身体,也看向了堂上。那是一张瘦削而寡淡的脸,年过半百,风韵掩埋在清晰的皱纹里,恍然可见的只剩一双不容挑衅的眼睛。三年前初见,也是这般。
“母亲,我想问上一问,”露微以平常的语调开了口,她觉得是时候了,三年来的种种,也不需要回忆太久,“大郎离家前与母亲拜别叙话,那时母亲就想定了吧?大郎也是这个意思?”
半百妇人,一家尊长,华氏老夫人常年威严持家,早是名声在外,而对于露微这个长媳,则是由来不喜。她忽然一笑,蔑然又短促,眼神随之压下:
“你本是宋氏贱妇潜隐前夫之私所生,伪托赵家之女入我姚家之门,出身本不洁,性情又乖张,举动自专,不顺尊长,我容你三年已是仁至义尽!如今我姚家备受皇恩,大郎仕途有望,你也该自知斤两,下堂求去,却还有何颜面在此淹留?!”
这番刻薄之语就像是专属露微的规训,自进门起,听了三年。她忍过,也辩过,后来干脆不理。但此刻,她内心波澜渐起,猛一起身,在众人未及反应之前冲到了华氏跟前:
“我问你,大郎可也是要休了我?!”
华氏自然不料,惊惧后退,跌坐在身后的平榻上,左右侍娘忙去搀扶,堂上情状竟一时慌乱起来。露微没有再逼近,目光瞪视之间,也被那对小夫妻左右拦住。
“长嫂!”
他们异口同声地唤住露微,是劝阻,却又说不出更多的话。露微转看这二人,胸口随气息起伏着,由急到缓:
“仲芫,淑真,这三年,多谢了。”
露微突然释然了:在选择冲向华氏的那一瞬,她已无路可退。而这结局,原就是那个男人花了三年时间精心打造的。
何须多问。
“快,快来人!将这疯妇即刻赶出府去!”
……
翻天似的吵闹过后,这一日春辰已过大半。露微站在姚府门下放眼端详,这座森严的府邸比之三年前更多了些气派。而三年前,也是这般时节,这般时辰,亲迎礼成,十三岁的她满心欢喜地做了姚家新妇。
姚家世代操医为业,从民间医人做到了供奉朝廷的御医,虽几度浮沉,却始终声望不减,名医辈出。在遍地世家贵族的都城咸京,姚家既无爵位,也无功封,单凭医术传家就能累世得官,已算是一门清流,一段传奇了。
到如今,华氏所生的两个儿子,以长子姚宜苏天资过人,十七岁就做了太医署的医师。同龄者还是医徒之时,他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而盛名之下,姚宜苏还生就一副卓然风姿,那张俊逸的面孔不知入过多少京都少女的美梦。
诚然,露微也曾是这些少女中的一个,但又比旁人幸运得多。她有个得天独厚的优势——自出生便与姚宜苏定下的婚约。可所谓优势也只到她十三岁就戛然而止了。
三年里,华氏处处刁难,恶语相向是平常,无端的责罚也让她伤痕累累。她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但每一想到姚宜苏,也就默默认了。只是,姚宜苏从未给过她半分回应。
露微起初也并不在意,只觉得姚宜苏术业精湛,定然有些傲气。然则时间一长,许多事就浮出了水面。原来,姚宜苏从不认可他们的婚约,也早有一个相知相许的恋人。
听闻那女子有着与姚宜苏般配的才貌,只是女家高贵,而姚家早年经历风波,家道中落。门第本已悬殊,又有婚约横亘中间,那女子便很快被父母另许了他人。从那时起,姚宜苏就立志奋发,没几年就崭露头角,令家族得以振兴。
便是这样的情状,露微也一度安慰自己,姚宜苏志存高远,才能卓越,是个值得托付之人。而那女子既已嫁人,便与姚宜苏再无可能,迟早是会被淡忘的。
可这些想法只是情窦初开的天真,无论她怎样主动讨好,姚宜苏都视而不见。就算看见她被华氏责打的累累血痕,身为医者的姚宜苏也只是教导她要顺从母亲的心意。
露微伤心过,哭到近乎晕厥,但也在那些血泪交加的时日里渐渐变得清醒了。她学会了不再靠近,把姚宜苏当成一幅画作远远观赏。那些情意留存心间,只待岁月自行磨洗,好时便好,坏也随他。
想到这里,露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休书,然后笑了。三年来,她第一次觉得心里轻松极了。
“长嫂!长嫂!”
正要转身,门楼间追来了那对小夫妻,未及站定就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塞到了露微怀里:
“长嫂,这些银钱和穿用你先拿着,寻个安身之处,千万要等阿兄回来!”
“对!母亲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是糊涂了,等阿兄回来劝了,必定是要接你回来的!”
此情此景,露微听来又作一笑,欣慰的笑。若说在姚家的三年还有什么欢愉,便大多是这二人给的。
相比姚宜苏的天赋异禀,同为华氏所生的二郎姚宜若就显得逊色多了。但露微深知,二郎不过是晚出生了六七年,赶上了家道中落,却没轮得上为家中出力。自小只被教导好好读书,不要给家中添麻烦。因此,也就养成了一派温良谦和的性情。
至于姚宜若之妻,则是他的老师,国子监四门馆博士杨献的长女。杨家也非豪门,却是难得的清贵儒门。国子监多的是世家子弟,姚宜若的出身只堪陪末座,但杨献肯把女儿许婚,也正说明了这个学生必有过人之处。
杨氏既有家学渊源,便也出落得娴静知礼,清雅脱俗。自两年前嫁到姚家,不但与姚宜若志趣相投,十分恩爱,竟也能对露微毫无俗见,主动结交。
露微受罚时,常是二郎挡在前面;露微伤病时,也是杨氏守在榻前;每年的九月初三是露微生辰,他们甚至会从五月起就开始准备……露微早把他们当成自己的血亲了。
“我有钱,我当日嫁妆虽然不多,但一直不曾动过,够我吃喝一辈子了。”露微说着便把杨氏塞来的包袱还了回去,“算起来,终归是我受你们的恩惠多,若我还有造化,必有报还之期。”
“长嫂!”杨氏含泪摇头,纤细的身躯禁不住颤抖,“你哪里还有钱!你把嫁妆都给了雪信,还当我们都不知道吗?!”
听到“雪信”两个字,露微骤然失色,惊诧之际却避开了目光,“总之,我可以活下去。”
说完,露微决然转身,任凭二人呼喊,只一步快似一步。
……
不等露微的身影消失,二郎夫妻已被华氏遣人拉了回去。华氏就站在前庭中央,如塑像般望着他们走近,甫一开口,却是先唤杨氏:
“淑真,你是诗礼之家出身的女儿,凡事自应规行矩步,二郎若是言行有失,你也该提点规劝,方是为妻的本分,懂吗?”
杨氏原是预备着一通责备,不料只是如常的教导,但显然又没那么简单。她心下琢磨,觉得事已至此,万不可再火上浇油,便顺从道:“息妇明白,还请母亲放心。”
杨家这门亲原就深合华氏心意,故而华氏待杨淑真由来宽容,更无责骂之事。叮嘱过这一句也就罢了,目光重又回到儿子身上。
“母亲,儿何时言行有失了?就因为我送了送长嫂?”
姚宜若眼见母亲瞥向自己,抢一步反问起来,面貌是恭敬的,却暗自拧着股劲。杨淑真一听便觉不对,连忙扯住他的袖子细声劝阻,却无用,反被丈夫拉到了身后。
“二郎,母亲的话你也不听了?”
在长子的光芒之下,华氏眼中的小儿子总是文弱之态,年纪尚轻,也不足担当,为宋露微哀求挡罚是有的,却从没有这般近乎质问的神态。她惊讶,也自然怒从中来。
“那贱妇既已被逐,以后不许再如此称呼!”
姚宜若深吸了口气,袖下双拳紧握:“儿自幼苦读,母亲亦教儿效法圣贤,要做君子。可如今,儿是该听母亲的,还是圣贤之言?圣贤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想要保全自己,必要先存助人之心,若凡事只知趋利避害,则其祸不远矣!”
“够了!”这番话字字如利刃,华氏根本听不进去,她让儿子潜心读书学理,难道是用来忤逆父母的?“你才有多少年纪,知道什么轻重?圣贤的道理又岂是你这般胡乱曲解的?!还不与我跪下!”
姚宜若已经豁出去了,胸中积压了三年的话,就是背上逆子的骂名也压不住了,“母亲,儿是年轻,资质驽钝也远不及阿兄。”他缓缓跪下,腰杆却仍笔直,“但从前许多事,儿还是清楚的。”
华氏气得脸色泛青,手抬起又放下,倚靠两侧侍女才能强撑姿态。
“儿知道,自父亲卷进那件案子染病不治,家道艰难,母亲吃了很多苦。如今好了,竟都忘了?当年的情形,就算阿兄有踔绝之能,也没几家愿意结交,不过是谈论他的相貌,看个热闹。是赵家,唯有赵家不弃,还肯遵照父亲遗愿约定婚姻。母亲那时不但愿意,更是欢喜的。赵家本是仕宦名门,伯父乃是吏部天官,就是有了这样的亲家,那些艰难时日才好过些的吧?”
“你的意思,我姚家都是仰赖赵家庇护才得以纾困?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那贱妇并非赵家之女,他们敢隐瞒身世嫁女,便也算不得什么积善之家,为娘做主休了她更是名正言顺!”
“身世岂是她能选的?这分明就是母亲的偏见!况且母亲早就不喜欢她了,何以到今日才休弃?不就是因为赵家被贬,她彻底没了倚仗?此等落井下石之举就真的名正言顺吗?”
“好了二郎,别再说了!快向母亲赔罪!快啊,我求你了!”眼看母子间的争吵愈演愈烈,每一句都让杨淑真心惊肉跳,在事情完全失控之前,她只能拼尽全力摁住二郎。
“啪!”
一记重重的耳光响彻空荡的庭院,这是姚宜若有生十八年来第一次被母亲责打。五指红印凸起在白净的脸颊上,却也没能撼动他的身躯。
“你可知错?!”
姚宜若良久不答,只是向华氏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
街上的鼓声阵阵传来,天色渐沉,咸京很快就要宵禁了。
好久不见,我又回来了,8月14日当日会更三章,此后保证日更!欢迎留评指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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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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