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犯夜

露微生于咸京,长于咸京,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即便孑然一身,想要活下去也并不难。可如今摆在眼前的还有一个令她纠结的选择:离开京城,追去赵家的贬官之地。

赵维贞遭贬已有半月,但她一直不知详情,事发当日华氏就将她关进了后院。华氏顾惜名声,从来不让露微上台面,也不愿让人想起这个长媳,就更莫说顶着风声让她回去了。

后来,仰赖姚宜若夫妻奔走,才从杨家父亲口中探知了一二。赵维贞是遭人弹劾,天颜震怒,不仅将其本人连降七级,从正三品吏部尚书一下贬为了从六品的零陵司马,还罪及长子赵启英也除了官,又抄没家产,命赵家举家迁离咸京。

别的倒都罢了,只是那零陵是恒朝的边州,自古是夷獠之乡,不仅远在千里之外,气候更则恶劣,多有僇官因不服水土而病亡,根本等不到赦免之日。

正因此,露微才生出去零陵的想法,她虽无力为赵家脱罪,却可以与赵家共进退。然而,这还是难的,因为自从数年前母亲过世,她在赵家渐也没了立足之地。

越想越烦躁,思绪乱飞,脚步乱走,等她再抬头时,天已擦黑,再环视左右,大小街巷空空荡荡,竟只剩她一个人了。

“天呐,我怎么没听见鼓声呢!”

她猛一惊,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恒朝都城素有夜禁之令,每当日暮擂鼓八百下以作警示,若鼓声停了还在街上游荡便是犯夜,代价就是拘禁受罚。她可不想刚从一个牢里出来就进下一个。

借着残存的一点天光,露微蹑手蹑脚地摸索前进。现下既已宵禁,城门和坊门也都关了,出城是别想了,就连身处的里坊都出不去。掂量来回,她决定就近找个暗处蹲上一夜。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一点微月之光,眼睛看路吃力,她便扶着墙慢慢探路。然而,正当她摸到一条细巷,才要进去——

“前头是何人?!速速停下!”

露微已经很小心了,即使脚下多有障碍,一直也没碰出声响。这帮巡街的真是属猫的!冷不丁一嗓子,喊得人魂都掉了七分。

“尔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就这惊魂不定的工夫,厉声质问又从头顶劈了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弓弦弹动的脆响,不能再耽误了:

“郎官手下留情!我就是本地人士!”

慌张之下,露微虽然转了身,却一时不敢睁眼,只觉四周一下亮堂了,不知来了多少军士将她围住。又静了片时,听得鞍马之声,好像有人下马过来了:

“既是本地人士,何故夤夜不归?”

这个声音倒是平和多了,像是个能讲理的人。露微试着眯开一丝眼缝,一下正对上一双雪亮的眼睛,满含质疑却并不骇人。

“你就住在本坊吗?”

“我……”

实话是不能说,假话还要想一想,但迟疑间,露微已不觉放松下来。她全看清了,这人很年轻,通身穿戴锁子甲,手扶一柄长剑,面庞俊朗,身姿硬挺,眉宇间流露一股清贵之气。

“我原是要去拜访一个远亲,但临时有事耽搁了,未及出城,天又黑了,夜路难行,是以惊扰了郎官。”

露微说得心虚,也知道不算周全,但这人一直没什么表情,也不知能信几分。

“既是要出远门,可有京兆府出具的公验过所?”

露微顿时心中一沉,她这辈子还没出过咸京,哪来的这东西?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现在想圆都圆不回去了。

“谢中候,我看这女子大有可疑,莫要同她多费口舌了,带回去再细查就是!”

“是啊,此人肯定没有过所,不过是信口雌黄,故意拖延!”

果然,盘问了半天也没结果,其他军士都急了。露微也已无话可回,只想着不是什么死罪,就任凭处置也罢。

“嗯,即刻押回监室。”

……

都城巡警的武官都属金吾卫部下,而金吾卫的官署则设在皇城禁苑之内。露微对这些都是门清,可这辈子也没想着能进去见识一番,现在却因为这种事,真是祸不单行。

一路过去,她夹在一队军士中间,跟在那个姓谢的马屁股后面,时不时还被扬起的马尾巴甩到脸,原本已经满身尘土了,等到了地方早已是又脏又臭了。

夜阑人静,皇城官署更是一片沉寂。她被带到一座不大的院子,院中四面都是整齐分隔的小间,大约二三十间,每间也就两人宽,应该就是金吾待罪的监室了。

“中候,还问吗?我看她也不想说实话,等交了五鼓,直接送到京兆府问罪就是了!”

此刻,院子里除了露微,就剩了谢姓武官和一个副手。这副手满心的不耐烦,姓谢的瞥了他一眼,忖度着什么,却还是不辨喜怒,又仿佛是故作高深,多少有点奇怪。

“你这包袱里装的什么?怕不是什么偷盗的赃物吧?打开看看。”

不见主官回应,副手也不敢自专,于是目光重又回到露微身上。露微原本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一听这话又慌了。她离开姚家前褪下了一切绫罗首饰,连嫁妆都送了人,包袱里自然没有什么像赃物的东西,但,却有那封休书。

休书上不但写明了她姓甚名谁,是谁家之女,还清清楚楚写着姚宜苏的家门名号。莫说赵家如今是罪臣,她更不想沾染的是姚家,这些岂是能轻易暴露的?

“你们直接把我送到京兆府问罪吧!什么罪我都认!”

她只能破釜沉舟了,声音高得在院子里回旋,把那副手也惊了一跳,即刻怒火中烧,瞪道:

“好个刁民!好大的狗胆!竟敢……”

“行了!”

嗓子还没比完,正是剑拔弩张之际,那高深的谢中候突然醒了似的,一把拦下了副手。副手自然不忿,又要冲上来,力气却实在拧不过,脸色憋得铁青。

“什么罪都认,小小年纪,你可知这话的分量?”

“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想给你们看。私人之物,无凭无据就要查验,原是你们侮人在先。”露微抱紧了包袱,目光戒备,审视着这位中候,“况且,金吾之职本在管束都城治安,使百姓安居,就算我确系犯夜,也未尝不认,可你们只求立威,与政化之本背道而驰,又怎能令我顺从?”

“哼,牙尖嘴利!中候,不能再和她浪费时间了,就让卑职送她去京兆府大狱,看她还能蹦跶几时!”

那副手在后头犹如跳脚的猴子,早按捺不住了。露微这番话属实狂悖,他便料定主官也无法再忍。然而,他又失算了——

“给她挑间干净屋子,等交了五鼓就送出去。”

露微一时懵住了,懵得不轻:这意思是饶了她了?别的不追究,就连犯夜也不罚了?

没有机会再问,等回过神时,那谢中候已然不见,只剩了一阵阔步而去的余风。

“走啊,还需要找人来抬你?”副手斜睨着露微,一腔愤懑全堵在脸上。

“敢问,你们这位谢中候,尊讳是什么?”

副手不禁一笑,傲慢地扬起了脸:“我就告诉你也罢,你可好好记住这位恩公!他叫谢探微,表字敏识,不仅出身扬州望族,还是我们大将军的义子!”

哦,谢探微,字敏识。

……

在监室熬完一夜,露微疲惫不已,但望着街头百业开张,行人热闹,她的心绪又变回几分复杂。思来想去,她的脚步来到了南郊的乐游山。山腰深处,松柏林间,坐落着赵家的墓园。

清明时节不远,赵家人今年是来不了了,她便把每一座坟茔都清扫了一遍。从赵家历代先祖,到赵维贞之嫡妻,最后才来到母亲宋容的坟前。

由尊到卑,自然是这个顺序,一切也都如常。然而,正当露微走到母亲坟前时,一抬眼竟看见墓碑下放着一盘鲜灵灵的樱桃。

这怎么可能呢?!

宋容的坟茔素日除了露微,也只有赵维贞会着意祭拜。可赵维贞已离京半月有余,就算山间阴凉通风,三五日也定有蛇虫啃食供果。更重要也更奇怪的是,世上除了露微和赵维贞,还有谁能知道宋容平生最喜樱桃呢?

沉思良久,露微实在想不到任何人,只有一条思路是能说通的:赵维贞临去前托付了友人代为祭奠。

“看来,父亲在朝中尚有值得托付的深交。只要有人肯帮赵家,那么……”

想到这里,露微豁然开朗,忙摆正身躯向母亲拜了三拜。再起身时,她眼里一扫茫然,变得如朗星般光亮,那些刚刚还理不清的头绪也都瞬时疏通了。

她原想的是要不要去零陵,可经历犯夜一事,那谢中候已提醒她了,出远门需要京兆府出具公验过所,这是她先前没有考虑到的。而到官府办事必得说明真实理由,她又说不得。再者,她离开姚家时只给自己留了些许散钱,省吃俭用尚能支撑,用作去零陵的川资却远远不够。所以,这些纠结竟都是白费精神。

露微不禁摇头一笑,目光辗转落在那盘樱桃上,她知道该怎么做了——留在咸京这个波委云集的地方,一边谋生挣钱,一边探听风声,寻一寻那代祭之人。

……

申时将近,露微该回城了,只待做完最后一件事。她用手抚了抚母亲的墓碑,然后从包袱里取出了那封休书。

“阿娘,往事不可追,我从未怪你,也甘愿承受一切。如今我已同姚家恩断义绝,今后若赵家肯认,我便还是赵家女,若不然,我就只做娘的女儿。”

话音未落,一纸休书已化灰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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