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啊,就这几句小娃娃都会了,你磨了一晚上了!”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凡考课之法,有四善,四善!我提了几次了都?!”
“哦哦哦,嗯?哪四善来着?”
“你的脑子是不是水土不服自己又跑回甘州了?!”
自从陆冬至开始为考核做准备,每一天晚上,书房里都会上演这样一场鏖战。陆冬至便坐在书案当中,左边守着谢探微,右边站着露微,可纵使这般左右开弓,温书的效果也十分惨淡。
这幅情景也被晏令白看在眼里。只要他下职在家,晚间便会踱步至此。房里的三个人沉浸其中,没有一次发现他就站在窗外,但这天晚上,晏令白却主动走了进去。
三人见状都是一惊,也都连忙上前行礼。晏令白脸上淡笑着,目光一一看过,最后停在了露微身上:
“你读过不少书,都是自己学的吗?有无老师教导?”
这还是留下后头回和晏令白打照面,但露微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因为她的打算便是如此:既是真心想帮陆冬至,也是借机引起晏令白的注意。
“回将军,是我自学的,没有老师,所以我只是知道一些文章,谈不上多精通。”露微答得很大方,脸上亦含着微笑。
晏令白似是认可地点了点头,“哦,我还在想,若是有一位能教出你这样学生的老师,那定是当世鸿儒名家,便请他来教导冬至,连敏识也可以一道长进长进。”
这话音听着是夸奖,可露微却觉出了试探的意味,但毕竟晏令白是一个年资老成的人,有些考量也算正常。
“将军谬赞,但将军若有此心,何愁偌大的咸京寻不得一位名师?便是将军自己定也熟练军师卒戍之事,空闲之余亲自教导,岂不比外头的强上百倍?”露微把握着分寸,既没有刻意回避,也稍加辞色,向晏令白坦然表达了敬意。
果然,晏令白眼中起了一丝惊讶之意,但只一瞬,很快隐去,“我听敏识说,你的家人都去了远方,只独留你在咸京,有时饮食都顾不上,却还能勤于读书,实在是难得啊。”
刚拆解了晏令白的一个疑心,不料又来一个,而且这个疑心隐藏在关切之下,更不易察觉。
露微不禁感到困惑,这才是入府的初见,她还没机会出错呢,怎么就惹出怀疑了?晏令白到底能怀疑她什么呢?
“读书明理,可以知天下之广阔,山川之壮美,也能见世道之气象,古今之浮沉,我只是喜欢读书而已。我虽卑陋,但也以为,书是不会看人贵贱的,把人分作三六九等的只是人心罢了。所以颜回哪怕陋巷箪瓢,人不堪其忧,他却是不改其乐。”
露微既看不透晏令白的心思,便只能从“读书”上解读一番。而晏令白的层层试探,也难免激起了露微的自尊之心,于是说话的口气也略带锋芒。
话音落下许久,书房里沉静一片。晏令白的目光像是凝固了,露微还是瞧不出意思,但也丝毫不为所惧。
“敏识啊,”蓦然开言,晏令白却是转向了谢探微,神色淡淡的,“你父母到咸京已有多日,你还该早些回去拜见。冬至这里无须你多操心,你要分清主次。”
这话说完,晏令白便离开了书房,可看似一句寻常的叮嘱,露微却从谢探微的脸上看出了难色。
“你父母抵京那日,你不是去迎接了吗?”露微问道。
谢探微低了低眼睛,只作一笑,“你刚刚说得真好,侃侃如也,连阿父都在惊叹。你不知道,他虽自来是个武将,却也读书颇多,我幼时启蒙都是他教的。”
看来,谢探微丝毫没有听出不妥,露微自是不必与他说破,便继续问道:“对了,将军让你分主次,难道是说你不用参加选官吗?你是金吾有品阶的军官,竟不在名单之列?”
谢探微的神情稍稍一顿,眼睛扫到旁边的书案,却见刚刚一言不发的陆冬至,此刻早已趴在案边睡着了。
“陆冬至,你还想不想考了?”
露微忙去推了下陆冬至,因为按照她的安排,今晚要学的文章连一半都没学到。然而,谢探微却叫住了她:
“四善二十七最,他今晚是不可能背下来了。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了,白天都在营中苦练,还有军功在身,通过武考不成问题,文考这头,不低于丙等即可。”
露微也知武官的考核侧重不同,只是若能稍在读书上用心,则对他长远的仕途有利,否则一辈子都只能做个下等武官。“好,这种事也急不来。”
夜已深了,书房的窗子还敞着,一片皎白的月光照了进来。露微与谢探微不约而同地为月色吸引,脚步前后挪到了廊庑之间。月照下的庭院如同笼上了一层纱影,又仿佛是秋霜覆盖,幽清之中别样静谧。
“我,确实不在考选名单之列。”
露微正抬头望月,脑子里排空了似的,忽然一觉,方才想起先前的话来,“为什么?”
“因为父亲将我从名单中除去了。”谢探微说得平静,脸上也淡得不见一丝情绪。
父亲?应该不是指晏令白。但是,能左右考选名单的人,除了天子,就只能是负责考选的官员,“你父亲是兵部郎中?”选官虽是吏部与兵部同办,但武官是由兵部负责考校,兵部郎中便是主办官。
谢探微转脸垂目,一笑,“父亲原是扬州刺史,此次进京,是接任吏部尚书之职。兵部主选武官没错,但最初的名单和最终的结果,都是要报送吏部审定的。”
原来,谢探微的父亲就是新任的吏部尚书,那谢家岂不是与楚王关系密切?露微一下子就记起来了,那次在昭成寺,谢探微亲口说过楚王是他的舅父。
难道事实就是这么直白?她猜是新任尚书与楚王有关,就真的一猜即中?若如此,谢家又与晏令白十分亲近,那她还能不能寄望于晏令白来为赵家翻案?
而眼前首要面对的谢探微,又该如何面对?
“那你父亲一定是为了避嫌才这样做的吧。”露微不能将自己的怀疑宣之于口,只是不禁在目光里添上了几分揣摩。
谢探微摇头,眼眸渐渐变得深邃,“上次在通明渠,你和我说了很多道理,让我相信父亲是对我寄予厚望的。可我那时说不知道如何回答你,只是因为我本就知道父亲并不宠爱我,更看不上我。”
这样一说,似乎是更能解释那天谢探微为何独自出现。也是,父母才刚抵达,做儿子的只是迎接一下就没事了,这不正常。
况且,哪怕主选武官的是兵部,吏部想要避嫌,只要不插手最后的结果便可,未必要过于苛刻,连个参选的机会都不给他。
“我五岁之前身体孱弱,母亲便尤为溺爱,于是养成了我不成器的样子。父亲甚为厌恶,一怒之下便将我送到了甘州,还说,若我不改,便自此再不要回家。后来,我也熬过去了,但也变得很不喜欢回家,面对父亲,没有一次不起争执。”
安静听到这里,露微心里忽然疼了一下,为谢探微。
五岁的孩子再是纨绔,也承受不住这样的狠心,便是父亲再有所寄望,那时的他又岂能领会半分,恐怕只会认为自己是弃子。毕竟,他也说过,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却是一直养在父母膝下的。
露微觉得,也许谢探微和晏令白,和他的家族都是不一样的,自己应该更纯粹地看待这个人。
“这些都不要紧。”露微深吸了口气,朝谢探微扬起脸庞,“有些事你能做到便做,做不到便求个问心无愧。你也说你都熬过来了,以后大可自谋前路,不必总把眼睛往后看。”
“不必,总把眼睛,往后看?”谢探微像是听着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惊奇中又带着懵懂。
露微向他笃定点头,“我告诉你吧,其实我父亲也不喜欢我,不止是父亲,兄长也是,所以我只求自强,走自己的路。若以后能与他们和解便和解,若不能,我还是可以好好活着,无拘无束,无牵无挂。”
谢探微注目眼前的小小女子,心中一时有很多话,想问她究竟遭遇了什么,也想知道如此境遇之下怎能这般旷达,而就算她说得这般云淡风轻,也定然和自己一样,是吃过许多苦的。
谢探微自叹不如。
书房透出的烛光早已暗淡,自苍穹倾泻而下的月华却愈发澄澈,溶溶地照在两人含笑相视的脸上。
“阿月,我以后就听你的。”
良夜迢迢,万籁俱寂,唯余清音。
……
谢探微和陆冬至白天虽不在家,但露微也没闲着。
依她连日对陆冬至的考查,这人读书实在费劲,遇到晦涩些的文段,甚至连字都认不全。便以这种程度去参加考选,想拿丙等也难,而但凡有一科落在丙等之下,也就擢升无望了。
所以她又替陆冬至想了个法子:在所有武官考选涉及的书目里,摘抄出重要的篇章而放弃过于精深的。如此,便能保证陆冬至既能读的通,也能快速掌握。
“娘子,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啊!”
“没多少,今天就能抄完,看着点,别被吹走了!”
“好好好。”
书房里,露微在书架和书案之间来回穿梭,翻找出的书籍就堆在案上,摘出的章句则两三句一组抄在一张纸上。为了让墨迹快干,她让就丹渥整齐铺在地上。一上午的辰光,纸张已从房里排到了廊下,却也是收了铺,铺了收,接续不断。
刚摘完手里的一卷,露微只觉手臂被挤住,抬头一见,才发觉是案上的书册堆得太多,连写字的地方都快没了。于是便捧起一摞往书架走去。
然而,她也是太心急,一把抱得太多,又走得太快,一不小心便撞上了案旁的剑架。书册散落一地不说,剑架也重重倒地。
这是好心办了坏事了!顾不上被撞疼的手,露微赶紧去扶剑架,丹渥也赶来帮忙,但两人一时却都没见,巨大的响动还引来了晏令白。和之前夜里一样,他并非刚刚才到。
“你们这是做什么?”
露微闻声一颤,这才转头,又被晏令白严肃的神情惊了一惊,片刻才小心回道:“回将军,我在抄书,想帮陆冬至学得更快些。”
晏令白早已看见满屋子的纸张,神色并未松缓,“你做这些,可事先知会他们了?”
露微是今早才想起来的,自然还不及告诉那二人,“没有,我是才想到的,时日紧张,我先做了,等他们回来便可直接用上。”
她是实话实说,却也觉察出来了,晏令白又是在怀疑试探,甚至是提防之意。这段时日,他们三人都是围着书房转的,难道这书房还有什么禁忌?
“将军的意思是,我不能在他们不在的时候进书房,对吗?”露微不想兜圈子了,若有禁忌也只能是这个,便直接问了。
晏令白清咳了一声,“这毕竟是敏识的书房,你一个女孩子家,多少应该避嫌。”
这话有些刻意的客气,反而也成了刻意的提醒,露微已经很明白了。她暗咬着嘴唇,向晏令白行了一礼,“是我的错。”
说完,她便在晏令白的注目下,收好了书卷,摆好了笔墨,将一切恢复原样。告退之际,她也带走了厚厚一摞抄完的纸张。
“娘子,你明明是好意,为什么将军要赶你走呢?”
走远之后,丹渥小心翼翼地问起了露微,青涩的脸上还残存惊恐。可露微的心绪也不过刚刚平静,她不是怕,而是难过。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反驳。”
露微忽然醒悟了些,晏令白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她虽做了打算,也吸引了晏令白,可引来的却不是好意。也许真是她过于草率和心急,妄自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谋划,却没有周全的计划。
“那等谢中候回来,让他去和将军解释呢?”
“不要,谢探微和他们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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