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晏令白将谢探微唤到了内堂。谢探微想着大约还是劝他去见父母的事,心情索然。可晏令白甫一开言,却先问道:
“冬至近来温习得如何?卫月还在教他吧?”
谢探微确是刚从书房来,回道:“冬至从未在读书上如此用心,也都是阿月费心指教,想来是能够通过考选的。但今晚阿月没来,应该是连日太累了。”
晏令白的神色缓了一缓,似有所思,“等冬至的考选结束,卫月的身体也该恢复了,你还要将她留在府里吗?”
“阿父是何意?”谢探微仿佛听岔了似的,立刻抬高了声调,“她孤身一人,阿父是知道的,府里难道还多她一个吗?”
晏令白尚且平和,只淡淡道:“可她也说过,她就是本地人,有自己的家。你认识她之前,她也是能照常度日的。”
谢探微觉得很不寻常,义父的态度怎会突然转变?“难道我不在时,阿月有什么失礼之处吗?”
虽问出口,他也觉得不太可能。莫说卫月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就算真有失当,义父这般人物也根本不会同小女孩计较。
晏令白背起了手,却忽然正色:“你知道,府里一向如营中,从无女子,你带她来本不合适。况且,若她长留下去,孤男寡女,于礼难合。”
既提到了“男女礼教”,谢探微胸中不由聚起一股血气,“阿父,你难道也和他们一样,要逼我同沈家议婚吗?!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容不下阿月的,是吗?”
晏令白眼中顿了一顿,“敏识,你果然有意于她?!”
谢探微沉默了下来,似乎情绪也在慢慢平静,“是。”短促而笃然的一个字,却有掷地之声。
晏令白半晌无语,神情里或是忖度,或是疑惑,“你父母第一回提起议婚时,你也是不肯,如今却是因为卫月……”
“我没有拿阿月作借口,不肯就是不肯,有意就是有意。”谢探微打断得十分果决,紧接着便反问:
“阿父难道忘了,是你提醒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还说父亲母亲并无门第之见,让我大可主动去提。可现在,阿父自己怎么忽然就看不上卫月了呢?”
晏令白在注目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恍然明白了,这个自小跟随身边的孩子是真的长大了,“陛下突然敕令两部考校京师百僚,你想过原因吗?”
谢探微既不在考校之列,便从未深思过,“阿月与选官能有什么关系呢?”他自是觉得两件事毫不搭边,但义父也并不是一个喜欢私议朝事的人。他的心稍稍沉了下来。
晏令白的面色变得郑重许多,“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楚王的事吗?他与朝臣多有勾连,有些人在明,但有些人在暗。陛下此举,便是意在变动朝中人事,让那些暗里的人自己跳出来。而此次变动,也定会传到南营州去,楚王该是坐不住的。”
谢探微对晏令白上回的交代一直是牢记在心的,可他还是没听出两件事的关联,“朝廷将有大的人事变动,陛下想要对付楚王,我自是一切听从阿父吩咐,做什么都不会退缩。但阿月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阿父究竟因何要针对她呢?”
“敏识,你糊涂!”谁料,晏令白竟陡然大怒,“就是因为京中朝中人事浮动,难辩敌友,你才更不该感情用事。你难道不知,我们自甘州上任,原本就是众矢之的?卫月的出现,先是略施小计就赶走了杜石羽,而后几次与你偶遇,又能从杜家摸出南营州的线索,更是在你父亲上任之际被你带进府中,如今她竟还精通选官之道,与你们越发亲近。凡此种种,小小民女,是不是过于神通了?”
谢探微一时无言,波动的目光似已显示内心的动摇,但片刻之后,他只是向晏令白端正下拜了一礼:
“阿父,探微不是由人摆弄的玩偶,阿月也绝非玩弄心计之人。若阿父非要强加疑影,不容孤女,那探微也可与她一起离开。”
他不是没听进晏令白的话,反而当每一个字钻进耳内时,脑子里都会跳出卫月对他的坦怀之言。那双缀满真诚之光的眸子,只一相望便心难自量。情不知所起。
“敏识,你的“敏识”都去哪儿了?!你说过的话都忘了?”晏令白满面的不可思议,却既愤然又无措。
“敏于识事,探之细微,都不应该用于无端的偏见和无礼的嫌恶。”
今夜,是谢探微平生第一次顶撞晏令白。
……
既不能再进谢探微的书房,就连内院也是不便靠近的,露微很明白,这样空耗时日没有意义,应该尽快离开。然而,是直接走,还是等谢探微回来道个别,她一时也有些纠结。
“娘子,咱们还是到厢房呆着吧,不然等将军下朝回来碰见,又要不高兴了。”
露微原就是在房里憋闷,不觉就散步到了前庭,也只有前头可以走动。但也正如丹渥的提醒,这里是进府的必经之路。
“将军虽是严肃,却也不会平白恼人吧?”露微理解丹渥的心有余悸,笑着点了点头,“就听你的也罢,我们回去。”
“站住!你们过来!”
两人才要转身,不防哪里传来一句喊声,而且音色尖厉,是个女子。这在将军府倒是稀奇,露微赶忙四处看找,却是在门楼之下望见了一主一仆两个女子。
为主的那个容貌娇丽,着一身嫣红裙装,很是明艳,和她身侧的侍女一样,一双眼睛只朝着露微看来。
“说的就是你们,快点过来!”
迟疑的间隙,那侍女又是凌然一指。露微与丹渥相视,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身穿的布衣,忽然便明白了,这对主仆是拿她们当成了将军府的婢女。
“请问这位娘子有什么事吗?”露微倒也没必要解释,只将丹渥护在身后,走到了主仆面前,“将军现下尚未回府。”
“你们府上怎么都不见人影?门口也只有一个小奴。”这娘子打量着,又四处环顾,“我不找大将军,只想见谢中候。”
露微听出来,这女子的口音不似中原雅音,倒与谢探微的某些咬字是很像的。而谢家日前才到咸京,她或许就是谢家人,“谢中候上职去了,也不在,娘子若要等,恐怕是要到入夜了。”
“啊?这么久?”这女子却是细眉深蹙,满脸不悦,“你这小丫头不是骗我吧?我进来这么长时间,连杯茶也没有,只说是这个不在,那个也不在。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敷衍了事!”
“我家娘子就是江都伯府谢家的嫡亲甥女,谢中候的表妹,也是苏州沈氏的名门贵女,你敢不敬?!”侍女从旁助威道。
露微倒是猜得不差,只不过,一个亲戚都这般傲慢仗势,倒让人好奇,谢家的家风难道也是如此?“丹渥,去倒杯茶来。”露微不好与她争持,回头示意了一眼丹渥。
“等等!”
丹渥还没迈出一步,这位沈娘子却又转了性子,说着便让侍女相扶,走到了一旁的四角亭中。
“娘子不是要吃茶吗?”露微耐着性子,也跟去问了一声。
沈氏并不应答,等侍女为她细细拭干脸上的香汗才慢悠悠开口:“天热起来了,我就在此处等表兄回来吧。你去端碗酥山来给我,记得要多淋上些葡萄浆汁。”
酥山便是以冬日藏冰碾碎,在碗中堆成小山尖状,是夏日消暑的佳品。同时,酥山也是珍贵之物,国朝规定凡是四品以上达宦或是有爵位之家才能豢养冰户,专供用冰。
然而,露微虽知如此,依晏令白的品级也有用冰的资格,但将军府简素至此,恐怕一时也是没有的。
见露微愣着不动,沈氏的侍女讥笑道:“将军府的婢女不会连酥山都不知道吧?还不快去?记得淋之前先尝尝,我家娘子不喜太酸的,但你也当心着些,不要让自己的口水污了好东西。”
露微舒了口气,淡淡回道:“娘子稍待,我先奉茶与娘子,再去问问府里有无备冰。”
“什么?将军府还会没有冰?”沈氏登时就站了起来,眉眼上挑,面露怒气,“你定是在戏弄我!从我进来你便举动迟缓,事事怠慢,就算你是将军府的人,也不过是个下贱的婢子,怎敢以下犯上?!凤梅,给我掌她的嘴!”
“你岂敢动我!”露微不过是知道自己身份尴尬,不想惹事,才忍让至此,却从不是软弱的性子。她高声喝斥,一把就挡住了侍女扬起的手。
沈氏自是难以置信一个婢女的忤逆,怒火中烧,当即亲自举起了手。这一下紧接着侍女的动作毫无间隙,露微终究失于防范,被重重一掌打在面颊,人也跌倒在地。
“娘子!”丹渥原就害怕,慢了一步,此刻便赶紧扑到露微身上护住,防止沈氏再要责打。
“住手!”
正是紧要关头,身着朝服的晏令白匆匆而至,眼前的情景也让他触目一惊,而他是见过沈氏,知道此女来历的。
“将,将军,小女原是来探望表兄的,”晏令白威严的形容让沈氏立刻收了脾气,目光躲避,“可这个婢子甚是无礼,小女不得已才出手教训。”
露微缓缓站了起来,多少愤恨都咽了进去,不言一字,只低头擦拭嘴角渗出的鲜血。可这时,一向惧怕晏令白的丹渥反而一力跪了下来,含泪说道:
“将军明鉴,是这位娘子把卫娘子错认成了婢女,还连连为难,卫娘子只是由她使唤,什么都没做啊!”
沈氏听罢一惊,再看露微,也没看出不是婢女,“她究竟是谁?不是婢女为何穿成这样?”
晏令白至此已将事情看明白了,沉声道:“沈娘子,敏识尚未下职,不若你先回府,他自会回去拜见父母的。”
沈氏看不出奥妙,但也知道晏令白与谢家的关系,怕闹大了不好收场,便应了,向晏令白行礼告辞而去。
待人走远后,晏令白也让丹渥退了下去。单独面对露微,见她极力隐忍,晏令白不禁心生恻隐:
“你受委屈了,但我不便指责于她。她应该同你报过家门了吧?她正是敏识的表妹,前不久跟随敏识的父母从扬州而来。”
露微还是低着眼睛,面颊上掌印分明,口中弥漫着鲜血的腥甜,一开口先呛了一声,“回将军,我都知道了。”
“那你……”晏令白越发有些不忍,眉心拧成了结,“那你可知,她此来,是要和敏识议婚的?”
露微当然不知,但也不算惊讶,“今日之事我不会放在心上,将军不用和我一个外人解释这么多,不论她是何身份来由,总是名门贵女,而我只是一介草民。”
这番态度不禁让晏令白疑惑。谢探微已亲口承认了有意于卫月,难道卫月本人还不知道?她表现得太过平静了,又或者就是明白身份悬殊,才知而不言,刻意隐忍的?
这小小女子,究竟拥有怎样的心思?
“你先回房,我让下人去请医人替你疗伤。”沉思了片刻,晏令白如是说道。
“区区小事,何足劳烦。”露微已经下定了离开的决心,不必再等,“承蒙中候援手,将军收留,我已在府上叨扰多时,今日本就打算告辞的。”
说着,她向晏令白深深拜了一礼,“我知道将军府上不养婢女,丹渥是陆冬至特意为我寻来的。我走之后,望将军能替她安排一户宽善的人家,不要让她再被发卖。若不能,也求将军多留她几时,等我攒够银钱,再来带她走。”
晏令白是想让露微离开的,可直到刚刚都没能启齿,现在听她主动说起,竟霎时生出满心的愧疚,“你……”
“多谢将军,告辞。”
若没有沈氏的事,露微或许还在犹豫,但沈氏也算给她提了个醒,自己身负家难,不该在这样缠不清的门户里淹留。
晏令白望着露微离去的背影,抬着手悬在半空,终究不曾出声留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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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逐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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