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最后一日的朝会上,天子让内官丁仁成当廷宣读了一份制书,册命赵维贞为太子太傅,并让皇太子在满朝文武的注目之下,向赵维贞执了弟子礼。
消息很快遍传咸京,前来赵家贺喜的人将赵府门前的横街挤得水泄不通,其中大多都是高门达宦,也大多都是从前和赵家并无往来的,便都被赵维贞一一谢绝。
然而,随着父亲的授官,没几日,连带露微的才名也一时传扬,原本送给赵维贞的贺帖就变成了向赵家求亲的庚帖。事关女儿,赵维贞便更慎重,便以女儿生病静养为由回避了过去。
两件大事的发生仅在数日之间,露微不暇自顾,只想着事关重大,父亲身上的负重定然不轻。赵维贞将去东宫授课的前一晚,露微去到了父亲的书房。
赵维贞一见女儿便知她的来意,笑着揽到身边,安慰道:“微微,你什么都不用担心,陛下的安排自有道理。”
从前赵家遭难,如今骤然大喜,露微很难不揣测,“太子太傅并非一般职事之官,虽然位在一品,比肩宰相,却从来不是必备的。阿耶可是立国以来第一位太子太傅,皇太子还行了跪拜大礼,我简直不能想象这样的恩荣。但是,阿耶也才刚刚被赦,就算是陛下查明了阿耶的冤屈,又怎会这么快委以大任?前后反差这么大,阿耶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受朝野非议。”
赵维贞静静听完,却不禁自嘲,面对这样聪慧的孩子,他竟想用一句“陛下自有安排”来应付过去。可是,有些话他若能直言,也不必等到今天了。
“微微,阿耶说过,朝廷之事与你无关,但阿耶可以向你保证,赵家再也不会发生之前的事了。朝野的议论何时停过呢?什么都会有人议论,就让他们说,只要微微相信阿耶就好。”
露微能看出父亲的坚定之意,并不是骗她,但既说到议论,又难免生出感叹:
“如果阿耶不曾授官,也不会有人想来求亲,什么才名?我就是在陛下面前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他们就算娶一个班婕妤回去,也不能在朝堂上保他们加官进爵。倒不知他们知不知道我嫁过人,知道了还会如此?”
赵维贞一向甚少交际,姚家当年也备受冷落,这门亲事实则是少为人知的。无非是到现在,才多了谢家和晏令白清楚详情。而不论是谁家来求亲,赵维贞的态度都早已明确。
“微微,”他轻唤了一声女儿,带着些许不忍,“除了那位谢中候,若另有一户更相配的人家,你愿不愿意呢?”
露微愣了半晌,想用笑掩饰,可已压不住眼中酸涩。她想起来上元夜的情形,也想起了和谢探微之间的点滴。
“阿耶,他是真心待我的,我不是十三岁了,什么都看得明白。可我曾经也很犹豫,觉得自己不能给他带去什么。越是了解他,便越清楚,他不是从甘州军营来的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将,他再是与父母不和,也脱不开他的家族。我甚至也会惶恐,真的嫁去谢家,该怎样应对人情世故,若我做不好,他也会被人笑话。”
说到此处,露微停下咽了咽胸口翻涌上来的气息,再抬眼时,泪水早已弹落,“但如果阿耶真的不让我嫁给他,或者谢家根本也不同意,那就请阿耶留我在身边一辈子吧。”
赵维贞本就对女儿深有愧疚,便更看不得她如此,既明理又太过明理。他亦不是世俗的父母,只凭自己决断。
“微微,如果谢家有心,自会送帖登门,你也再容阿耶想想,先不要难过,不要哭了。”
露微既说出了自己的心愿,便也不会再提要求,点了点头,靠在了父亲膝上。父亲的庇护,也是能让她安心的。
……
谢探微在谢府门前徘徊多时了。
难得一个休沐日,却已空耗了一半,而他之所以舍得空耗,也不过就是为了露微——去赵家求亲的人快把门槛踏破了,又传出露微生病的消息,他却在这紧要关口惹恼了晏令白,便只能取个下策,想求母亲帮忙。
然而,这回远比上回为露微去求父亲为难。
他一不知父母对露微的态度,虽在宫宴见过一次,也是止于礼节之间;二来之前挨打养伤时,母亲的关怀他一次都没接受,便也不知母亲乐不乐意理他。
总之,四面楚歌。
“郡主,咸京明明是云华寺香火最盛,也近些,郡主又何必舍近求远,要去昭成寺呢?那还有一段山路,走得累人。”
谢探微正想一狠心进府去,抬头却见母亲出来了。他一慌,立马要退回来,可母亲只同侍娘说着话,满脸憧憬的笑意,根本没往别的方向看。
“这你就说错了,云华寺是香火盛,可昭成寺是许愿灵,灵才是最重要的!二郎不日便要参加春闱了,做亲娘的还怕山路么?就是在山顶上,我也得一步一步亲自走上去。如此,菩萨必能看见我的诚心,保佑我儿雁塔题名!”
谢探微竟差点忘了,如今已是二月,礼部春闱正是此时。这是弟弟的头等大事,他不能再去分父母的心,而况,父母心中大约已经被弟弟占满了,根本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阿娘!”
母亲正要登车之际,二郎也从府门跑了出来,穿着一身明显崭新的衣袍,衬着本就明朗朝气的脸,更显得自信得意。
“怎么才来?出个门比娘动作还慢,竟在梳妆打扮不成?”母亲嗔怪着,一笑,“等下到了好好祈福,可不许乱跑。”
弟弟不知想什么,愣了下,忽然道:“要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反正是我考试,娘又不考。娘应该去多关心阿兄,赵公新封了太傅,赵家炙手可热,听说不少人去求亲呢!娘难道不着急?”
弟弟能在此刻提起自己,谢探微实在没想到,也不禁又期待起母亲的态度,可是——
“娘都准备好了,怎能不去?你阿兄的事急不过你。再说了,你阿耶那日便嘱咐了,不让娘再擅自做主,免得又和芳儿的事一样,不成了更难堪。”
“怎会不成呢?难道赵家还能看不上阿兄?就算阿耶从宫宴回来就说,我家不如人家,却不知赵家怎么想。阿耶还是这么武断,若阿兄知道岂不伤心?”
听到这里,谢探微已失去了所有兴致和想法。
母亲觉得不急,父亲觉得他不配,这结果其实次次都一样,却也次次都能击中他的痛处。
他离开了。
但车驾前的母子一时还没登车。
“娘都说了,你阿兄的事急不来,你非在这个时候替你阿兄不平,难不成你能代行父母之命,还要自为媒妁,即刻便要去赵家送庚帖不成?”
谢二郎原是一句比一句着急,可见母亲急了,他反而一下换了副面孔,速度恰和刚刚从地上挪走的影子是同步的。
“好好好,我不说了,今天只去昭成寺!”
……
赵维贞既成了太傅,每日朝会自也不会缺席,待散朝后便要往东宫的崇文殿去给皇太子李衡授课。然则这日刚出外朝大殿,却见晏令白快步跟到了并肩。
“太傅留步。”晏令白先行了一礼,却又欲言又止。
在晏令白调任金吾之前,赵维贞与他从不认识。如今,二人虽然同为天子寄望的重臣,可也从未有过私下的往来。赵维贞看得出来,晏令白这个情状,定不是公事。
“将军不必如此大礼。昔日小女蒙受将军援手,大恩大德赵某此生永记。”赵维贞说得真诚,但也有另一层意思,“将军有话直说便是。”
晏令白轻叹了一声,露出愧色,“晏某听闻,近日府上多有前来向令爱求亲之人,虽不见太傅决断,可都说是因令爱生病之故。不知这孩子病得如何?我一向看她身体单薄,是不是因她那日来探我,天气寒冷,受了风寒之类?”
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乎赵维贞的意料,既提到了求亲,却没有为自己的义子谢探微打听。“将军过虑了。”赵维贞一笑,心里倒对晏令白多了几分感佩,略一伸手,示意他一起走到了偏处。
“小女无恙,只不过是赵某谢客的借口。近来朝中异动,将军必也清楚。小女天性聪慧,宫宴面君的那番表现,赵某也没想到,更不料就因此让她牵涉其中,这也是赵某保护她的办法。”
晏令白松了好一口气,但心也只放了一半,点头道:“晏某明白,请太傅放心,我也会尽力护住这孩子的。”
两人言尽于此,赵维贞转向了东宫。而晏令白脚步不辍,却是改了原要去的金吾卫班房,直接出宫回了将军府。
……
谢探微求助不成,惹了满怀伤心,便牵着马一路走回了将军府。他也想去赵家,可怎么都提不起来劲了。
“你去哪儿了?是不是去赵家了?”
谢探微还没发觉自己已经到了将军府前,就被突如起来的一声质问弄懵了。抬头只见是晏令白一脸严肃地盯着他,却也不及回话,又立马被拉进了府门。
“我没去。”中堂站定,谢探微还是懵的,但积攒的情绪叠加着晏令白的对他的冷淡,又难免令他更低落一层:
“阿父,我已经知错了,可我也得见着她才能道歉啊!我绝不会在婚姻大礼上亏待她,可也知道阿父现在不愿意,便想去求我母亲,还是不成!他们眼里只有弟弟的春闱,母亲无暇分心,父亲就只会觉得我不配。所以,我什么都没做成!”
晏令白哪里知道谢探微的缘故,只想着赵维贞的话十分紧要,便赶回来叮嘱,生怕谢探微听着别人的风声,再行冲动。而此刻若也随大流去求亲,赵维贞为了保护女儿,便只能一样回绝。这其中更是牵扯朝廷机要,难以解释。
晏令白当真是一片维护之心,却不料谢探微说着眼眶都红了,他缓下语态,走去扶住了谢探微的肩,“敏识,你父母不会如此,你是当面听他们说的?”
谢探微满怀委屈都化作了苦涩一笑:“当不当面,我听得还不够多吗?阿父,我已经不是五岁了,这二十年我难道一点长进都没有么?为什么他们看不见?为什么看不见还要来贬低我?”
晏令白不禁泛起心酸,也是含愧的,扶着他肩膀的手稍一前伸,将这孩子揽进了怀里,一如他小时候,“就算所有人都看不见,阿父也都看在眼里,不要难过了。”
谢探微只是用极力喘息来平衡眼中的酸涩。
“你放心,露微那孩子没有生病,我问过赵太傅了。”
听着谢探微渐渐缓过几分,晏令白适时地送上了一剂安神药,说着一笑,放开了手臂,而谢探微的神色果然也变得极快:
“真的啊?那赵家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难道求亲的人也都是假的吗?”
“那倒是真的。”
……
李煦为皇太子定下太傅后,每当朝政得闲,都会亲往东宫观看授课。赵维贞德高望重,而又精通经史,自是能让天子满意。
这日李煦自东宫观课返回内朝,一路又觉早春风力已柔,心情着实不错,便与内官丁仁成笑谈起来:
“近日太傅家中可还忙得过来么?朕看他倒气定神闲的。”
丁仁成自是耳听八方,消息灵通的,便笑道:“太傅当初既能为陛下舍身顾全,不惜将全家都带去了零陵,自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如今陛下托付国本,封第一任太傅,既能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猜不透,引起震慑,也实在是对太傅的褒奖。这道理太傅自然能懂,又怎会困扰于那些趋炎附势的人?过一阵也就散了。”
李煦听来频频点头,末了却又皱起眉,思忖着说道:“说起他家那个小女,着实让朕都开了眼界,聪慧率直又有胆识。朕要是太傅,何止是看不上这群乌合之众,挑起女婿来只怕要经年累月,耽误了女儿青春也未可知。”
李煦两次见到赵家小女,丁仁成都在场,除了也是深有体会,却也另有见地,道:“老奴虽不知太傅的打算,但请陛下细想,现成不就有个好人选么?只怕这人也早已存了念想呢。”
李煦瞥了眼丁仁成,嘴角缓缓扬起一笑,“你是指,那日小宴上,跟朕说‘臣不缺妹妹’的那个?”
丁仁成躬身略一拱手:“陛下英明。”
李煦虽笑意未消,却没有赞同的意思,“臣子家的婚事,朕虽可赐婚,却到底还是人家的家事。你不是跟朕说过,太傅虽十分疼爱这个小女,此女也十分孝义,但其实,她却并非赵家亲女么?”
这件事是丁仁成在赵维贞返京后,奉旨陪伴他去将军府接女儿时听到的一点风声。毕竟当时赵家长子赵启英早已回京,却还把妹妹留在外头。但一如李煦所言,这是官员家事,他一个内官无从置喙,只能是将实情上禀。
“陛下是觉得,谢家会介意赵露微的出身?”
李煦轻舒了口气:“此事深究下去,就会显得朕管得太宽了。而且为人父母,儿女事最是重大,就如同朕想给太子找一位贤师,尚且是斟酌了许久,考虑了各方,更何况是婚姻大事?一桩好的婚姻,关乎家族荣辱,这道理套在治国上也是一样,贤佐可以兴政,佞臣自敢窃国,不能掉以轻心啊。”
眼见李煦越发正言正色,丁仁成也不由肃然,“是老奴浅见了。”
李煦摇了下手,复又淡淡一笑:“太傅、谢道元,还有晏令白,他们必也深知,此时朝中暗流正涌,是不宜彼此结亲的。若将来他们彼此有意,朕也乐见其成。”
丁仁成再明白不过,李煦即位以来励精图治,苦思大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一举清除大患。而又崇德尚礼,选贤用能,实则也是要重塑朝堂,为皇太子,为国朝的将来铺路。
“丁仁成,你现在去赵家传朕旨意。”李煦沉默了片刻,忽然目色一亮,“封赵露微为五品女学士,让她辅教于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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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求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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