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意外

当一套朱色官服摆在眼前时,露微犹如在梦中。

父亲累侍两朝,德高望重,才得位列一品,身着紫袍,而长兄是国朝迄今为止最年轻的进士,为官五载,也至多身穿绿衣,可她呢?人在家中坐,朱衣五品衔……

“哎呀,女学士是宫官,又不和男人一样,只是服色职衔参考他们的,有什么不能接受?再说了,你只是辅助赵伯父,又不让你上课,你就去给太子裁纸磨墨,白挣些俸钱回来,岂不好?”

露微虽然不至于抗旨,但前去东宫上职的当天,看着镜中官服打扮的自己还是直犯恍惚。但杨淑贤的这番话也很像是另一种功效不同的**散,多少让她想开了些。

毕竟,当这个官的好处也很明显,不仅能时时陪伴父亲,更重要的是,几天前还堵在家门口求亲的人一下就不见了,大约是没人敢惹天子亲封的五品女官了。

“我好羡慕阿姊,从此可以光明正大每天出门。不像我,左有阿耶,右有阿兄,两重枷锁,苦不堪言呐!”

这不,好处又凭空多了一个。

“你长兄已经到任了?恭喜恭喜啊!”露微想起来,还是正月初听淑贤提到长兄的,如今已是二月头了,“马上要春闱了,你们家眼见还有一件大喜事呢!”

露微脸上的笑意让淑贤看着更加心酸,嘴噘得老高,脸一扭,推着露微出了房门:“快走吧快走吧,拿了俸禄给我买饼餤吃!买好多好多,全部花完!”

……

二月的咸京春寒尚存,还不到桃李争艳之时,露微一身朱红色就显得格外亮眼。自家门登车去往皇城,露微心里还是忐忑。父亲先有朝会,早已入宫,结束后才会去东宫崇文殿,所以便是要她一个人先去面见太子。

即使她已见过太子一面,知道太子不过是个十岁的半大孩子,可一想到是国本所托的储君,岁数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请赵学士在此稍候。”

东宫崇文殿外,露微被从宫门带路进来的小内官独自留下。周围宫室密集,倒不见有人走动。路旁是一个小花园,栽种的树木才冒新芽,还看不太出是何品种。

“你穿红色很是好看。”

等了一时,露微不见殿里有动静,正想放松放松,冷不防身后响起一句清亮的声音,回头一看,正是皇太子。

“臣见过太子殿下!”露微连忙下拜行礼,目光迅速打量,看太子身后只跟着几个服侍的宫人,倒不是什么大阵仗。

太子李衡围着露微踱了半圈,伸手扶起,却又道:“我说你穿红色很好看,比上回宫宴时的素衣更好看,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还是应该多穿鲜艳的颜色才是。”

露微上回并没有听李衡说过话,却怎么一开口显得年纪比她还大似的?想了想,她倒是不能随意应对,道:

“回殿下,这身官服是陛下所赐,并非臣自己所选,但臣平时也不会刻意选择鲜艳之色。臣以为,衣服合体比服色夺目更为重要,恰如君子立身,行止有度,儒服儒巾便已能彰显君子之风。”

李衡听得皱起了眉:“你果然是太傅的女儿,说什么都能讲出大道理。我只是觉得很少有人穿红色好看,除了我母后,你是第二个。”

露微一下噎住,心道:这太子怎么一会儿显老一会儿显小的?又不得不继续细思,太子之母也就是先皇后,已过世五年,太子年幼失恃,长于深宫,大约也是有些孤寂的。

“殿下,”露微本是恭敬站着,便半蹲下来,试着牵住了小太子的手,“臣不敢与先皇后相提并论,但臣如今既为东宫女官,面见殿下自是这身官服,能得殿下青眼,是臣之幸。”

李衡笑了,露出了孩童的纯真本色,就拽着露微伸去的手,将露微带到了殿前台阶上坐下了,“左右太傅还没来,今天也不冷,我们在这里说说话吧?”

露微岂有不应的,只是顺便看了看天时,算着今日朝会的时间倒长了些,“是,臣但凭殿下吩咐。”

李衡眨了眨眼睛,说道:“赵学士,我很喜欢太傅,也很喜欢你,以后在这里你不必如此拘束。你是父皇亲封的五品女学士,连掖庭的宫教博士也比不上,没有人敢看轻你。若你还是有所担心,我还可以去求父皇再加封于你。”

露微只是谨慎守礼,毕竟就如李衡所言,她是骤然受封,不似其他宫官,是通过层层考选晋升,就更该行事低调。

“多谢殿下宽慰,可臣并无拘束,更不担心。”露微又在李衡身前蹲了下来,略仰起面孔,态度恳切:

“官爵是国家公器,应该以德望才贤为任命的标准,若本末倒置,只凭私心喜好随意命官,必会有人不服,制度不稳则威信全无,国家亦会动荡不安。殿下位在储二,是国本所托,就算只是任命臣这般的女官,也万不可心存此念。若殿下当真喜欢太傅和臣,就请殿下勤勉读书,莫要懈怠,如此也能不负陛下的期望。”

虽然还是一番略显刻板的道理,可露微是不得不规劝。赵家如今已然是炙手可热,太子年少无心,不代表就没有有心人。若类似的话一经传扬,难免是怀璧其罪。

然而,小太子这次没再皱眉,只细细点头,“我记住了,若我以后还有什么过失,也请赵学士像今天这样及时提醒我吧!”

露微终于能稍稍安心了,一笑:“是,臣会悄悄告诉殿下的。”

……

时辰近午,日光愈发和暖,明光宫含元殿的朝会其实早已结束,而东宫崇文殿外却是随后就聚起了一个小朝,人不必两班文武,就只一君二臣,三个人。

君臣三人未动声色,已将殿前的情形尽收眼底。

“陛下,小女虽蒙圣眷,却从未研习宫规,今日是她初次侍奉太子殿下,多有冒犯之处,臣愿替小女领罪。”

能说这话的自然就是太傅赵维贞。散朝后,他因记挂着女儿,来东宫的心情比往日急切,可还不及走出大殿就被内官唤了回去,说皇帝要和他一起来。

然而,女儿的表现虽然并没有什么重大纰漏,他却看着皇帝笑而不语的神情,内心越发忐忑。

话音落下片刻,李煦才稍稍转脸,却不是对赵维贞,“谢卿,你说如何,这赵学士可有冒犯太子之处啊?”

谢卿,就是谢道元,君臣三人的剩下一人。

“臣……”谁知,谢道元竟还没有收回目光,匆忙间也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回。

“这很难回答?”李煦挑动着眉,笑意不减,似试探,又微妙,忽然长舒了一口气,道:

“朕看啊,这赵学士——很该到朕家来。”

……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今日没有来东宫授课。露微陪伴太子说了几句话就被告知,父亲已在宫门等她。等一路小跑过去相见,她自是张口就问,但父亲的脸色却不是很好。

“陛下今日另有安排,就不用授课了。”

虽说圣意难测,但露微还是有些敏感,可正要深究时,余光一闪,竟在父亲身后方向的街角望见了谢探微的身影。而一与之对视,那人却又背过了身,回避得很是刻意。

“微微!”

赵维贞就与女儿面对,立马便发现了她的眼神不对,稍一回头就看明白了。他虽没有与谢家这个长子打过照面,但女儿再三表明心意,他早是有心留意过的。

“阿耶,我……”露微此刻早已转移了心思,只想着上元节那晚与谢探微起了龃龉,至今已有半月不通音讯了。而近来家中多事,她也不知谢探微心中所想。

不过,赵维贞并未立即要带露微走,却是问道:“今日侍奉太子,可还好吗?”

露微原本是要与父亲细说,但心早已乱了,“太子年少,心性纯真,待我十分礼遇,还,还算顺利。”说着,她的眼神又飘向街角,那人还没走。

赵维贞略皱起了眉,不言语,片刻后忽然自行跨上了马,临去前只嘱咐了一句话:

“家中的纸墨该添置了,你去采买一些吧,宵禁之前务必回家。”

露微在原地愣神了些时才反应过来,父亲应该是故意的。

难道父亲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一时难懂,可总不能浪费这意外所得的半日,示意下人将马车停远后,露微毫无迟疑地跑向了街角。

可不知怎的,谢探微已见她过来,却反而要走,两人一前一后竟追进了一家茶肆:

“你想怎么样?!”

露微追烦了,简直都不信谢探微竟能作出这种矫情模样,当着厅堂里就吼了一嗓子。果然,这人被震慑住了,猛一顿步,脸色涨红。露微也还是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又叫店家备了一间雅室。

“过来!”

擦肩而过,露微又向他瞪了一眼。

……

雅室在茶肆二楼,二人相对而坐,耳边虽有街市嘈杂之声,但室内的气氛却俨然颇为严峻。

“你不是在等我?你但凡说一句不是,我立马就走!”露微开门见山,不容谢探微再矫情。

谢探微目光时抬时低,脸色渐渐暗沉,蓦然一开口,眼眶却同时泛红,“上次都是我不对。”

露微再次开了眼界了,可心里再也不是烦躁,一下就软了下来,“上次我也并没有……”

露微也不敢怎么说了,上回她是怕谢探微冲动之下作出不值得事,或许是把话说重了,也没有耐心解释。

“只是为上次?”露微还是觉得不至于,挪开两人中间的一方小案,靠近了他的身前,“你别哭啊!”

满腔酸涩藏在眼睛里已经许久,现在心上人就在面前,谢探微只听一个“哭”字就再也没忍住,将露微一把抱紧,泪水夺眶而出。

露微吓到了,脊梁骨一僵,可耳畔只听他的哭声,隐忍又急促,沉重而颤抖,竟是委屈到了极致。

“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告诉我!”露微断定,这不可能只是因为上回的区区小事。

谢探微一时难以止住,露微看不到他的脸,只觉肩上湿透一片,身体也被包裹得不得动弹,就只能用唯一能动的双手在谢探微的背上不断拍抚。

良晌,谢探微自己松开了双臂,但眼中泪水未停,又让露微望之一惊:这可是二十鞭子下去还能平常说话的人,替他委屈,他也满不在乎,如今竟哭得满腮洒泪,涕下如雨,像个无所顾忌的婴孩,泪光之中闪动着深深的无助。

露微一时不想再逼他说话,就用这身崭新官服的衣袖替他拭泪,即使擦了还有,便继续擦。又是许久,那张咬出血印的嘴唇终于缓缓松动,低哑地送出声来:

“微微,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能不能永远不离开我?”

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这么严重的话,露微还是不知他从何而起,但心头也不禁发痛,“好。”

谢探微长长地呼了口气,眼中泛红未褪,但终究将全部心事说了出来。自上元节夜里的事情起,到赵家近日的缘故,最后的重点落在了他的亲生父母上。

露微安静听来,心境不可谓不起伏。

谢探微自幼有弃子之感,如今也与父母不和,这些露微早知。但没想到,就因最近连番波折,致使谢探微急于婚事,反倒让从前那些只掩藏心底的委屈,都百倍地翻涌了出来。

这人哭成这样,毫不掩饰的脆弱,源头都在她一人。

“虽然阿父与我解释了,说你家近来事多,难免是非,赵太傅不愿与这些人打交道也是为了保护你,便叫我别在此时去搅局。可我还是忧心,怕你觉得我迟迟不来提亲,是食言了。”

说着,谢探微顿了顿,抬手轻抚露微脸颊,“别人如何看我都不要紧,只要你看得上我,我便此生无憾了。”

露微有无以为报之感,胸口闷痛,身体倾去,紧紧抱住了谢探微,“既然别人如何看都不要紧,你又何必引动伤怀?早叫你疼就喊疼,委屈就哭,可哭也哭了,嘴还是硬!”

谢探微记得这是那次挨鞭子时露微劝他的,此刻多添了几分嗔怪,却令他一下就笑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又好了?”听到笑声,露微立刻直起了腰,“谢探微,你今天吓到我了!”

谢探微早已不见伤怀之态,脸上竟露出得意,目光直视,忽然倾身,吻住了露微的嘴唇。而露微先一惊恐,情急之下,顺势在这人唇上用力咬了一口。

谢探微吃痛,一下子放开了,“微微!”

露微看他唇上冒出血珠,得逞一笑,“你敢轻薄陛下亲封的五品官,我还不能惩罚你了?”

谢探微抹着嘴巴,乖多了,眼睛反复在露微身上扫视,最终落在她的左腕,“五品官不让戴镯子吗?”

露微一低头,捂住左手袖口,略有心虚。她如今虽以女官身份侍奉东宫,却是辅教伴读,职责严肃,并不宜脂粉气重,那只桃花金扣的镯子,还是早上刚刚拿下来的。

看露微应答不来,谢探微却暗抿起一笑,忽而伸手,将她揽到了身前,“好了,我都明白,不怪你。”

露微既羞惭,又觉得这人难缠,拧着脸,没说话。

谢探微很知道露微此刻在想什么,眼珠转动,凑近了她的耳畔:“要不是知道春闱的日子,我还以为已经放榜了呢,一甲状头就是咸京才子赵露微。”

倒不是哄露微的话,谢探微先前站在街角等候,只一望见这个朱色官衣的身影,便一恍惚——

束发包裹乌纱幞巾,圆领袍服贴着修长的身形,这女官服饰参考男装,本就风致特别,露微又一脸清素,更添了几分英气,活脱脱就像一个春风得意的进士郎。

一下没忍住,露微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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