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春闱三场试,日以继夜考了整整九天,也不过旬日之后就在皇城朱雀门外放了及第进士榜。
这日散朝后,皇帝召集吏部和礼部的官员到政事堂议新进士事,赵维贞也被传召。于是,露微只陪着太子略背了几篇文章,便也匆匆奔赴了朱雀门。
虽然露微心里的那个人不用考试,但也另有一份牵挂。当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冲到榜下,放眼乌泱泱的人群,果然很快就找到了要紧的人物。
“贤儿!”
露微在人流中硬挤出一条道,手刚能够着杨淑贤便急问:“怎么样?有仲芫的名字吗?!他人呢?”
杨淑贤也只是垫着脚眺望,根本看不清名单,一边拽住露微一边道:“姊夫去前头了,让我在这等着!”
露微试着凑去几眼,只见一列列字小得和蚂蚁似的,还是算了。但周围实在太挤,不断有人要往里去,露微一想,干脆将淑贤带出人群站到了远处。
淑贤倒也乐意,反拉着她又转了个街口,原来,淑真也来了,抱着泽兰坐在马车里等候。
又有两月不见这孩子了,露微一时只是满心愧疚,而淑真一把孩子带下车,泽兰便向她张开了手。
“兰儿乖,阿娘这身穿着,不能无状。”淑真拦下了孩子的手臂,慢慢将她放在了地上,自己眼里已是泪光点点。
露微默默蹲下身,拉起了孩子的小手,轻抚着稚嫩的脸颊,“兰儿又长高了,更好看了。”
小泽兰长睫卷翘,盈盈一笑,又想要抱,却又很快自己缩回了双手,“兰儿想阿娘了。”
一句话,教在场三个长辈都红了眼眶。
可也正是此时,熙攘的人流中奔来了姚宜若。榜下过来的距离并不远,天气也还略有春寒,但他满头冒着汗,喘息不已,行至三人面前又猛然顿步:
“一甲,第一名!”他用颤抖得近乎啜泣的声音说道。
……
榜下士子何止千人,有还没挤上去,紧张得脸色煞白的,也有早就挤进去看过的——
“阿娘,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谢探隐今日是和母亲一起来看榜的,但来回看了三遍榜,竟没找到一个姓谢的,名落孙山了。
不过,李氏不仅没有不高兴,安慰了儿子几句,母子一起登车之际,还被不远处的风景吸引住了,“那个女官就是赵家露微吧?真是好看,她倒像个状头!”
谢家的马车和姚家的巧停在了一条道上。
“阿娘?!”谢探隐一脸不可思议,眼中冒起火气,“阿娘可知她在和谁说话?那可是她前夫姚家的人!她既已和阿兄彼此有意,又和前夫纠缠不清,阿娘还夸她?!”
李氏这才惊讶,缓而却问:“你何时认得姚家的人了?”
谢探隐又露出不屑的神色,“那边的男子叫姚宜若,是她前夫姚宜苏的胞弟。姚宜苏素来医名远扬,这弟弟也算跟着长兄扬名了,是今科状头!我不认得,只是听过名字而已。”
谢探隐刚刚没在榜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但第一眼开始找的时候,就是从一甲第一名看起的。而他之所以知道些姚家的事,也不过就是因为他曾有意了解过。
李氏听罢,脸色沉了不少,转身登上了车驾。
谢探隐见状,嘴角竟暗暗浮出一丝笑意。
……
去年听闻姚宜若将要参加春闱时,露微便想过,若他一举中第,便才十九岁,就是国朝最年轻的进士郎了,比她长兄赵启英当年还要年轻三岁。
可没想到,如今姚宜若不但中第,还竟是第一名的状头,眼见是要名动天下了!
然而,只是众人难掩兴奋,姚宜若自己反而很快平静了下来,整了整衣袍,将身体摆正,突然向露微拱手拜了一礼。
“仲芫为何拜我?!”露微惊愕不已。
姚宜若万般郑重,眉头越发压紧,“这一拜,是替姚家略偿三年苛待,也为长兄稍还三年薄情。虽说也是无济于事,可仲芫年轻德薄,能为你做的实在有限。如今仲芫侥幸中第,才觉有资格向你下拜。仲芫只望你今后不必解怨释结,更愿你早日选聘高官之主,与他琴瑟相和,享尽欢喜!”
算起来露微比姚宜若还年小两岁,但因从前名分的缘故,一直都是将他当弟弟看待的。姚宜若也是一样,从前张口闭口都先是一声“长嫂”,可如今,只称“你”。
露微很明白其中的含义。
“好。”露微含泪应声,笑意也是同时起的,“你以后就称我的名字吧!我与仲芫,可以为友。”说着,她又转向杨淑真,泽兰已被抱起,一双眼睛别样灵透,仿佛已能看懂了。
“真儿,我不说你也已做足了,可从今往后,兰儿就真的就托付你了,不管她何时会再有嫡母。好不好?”
直到姚宜若下拜前,杨淑真还曾闪过一念,希冀露微能够回来,但现在一切都分明了。她分出一只手拉住露微,深深点头:
“你放心,你放心!莫说我和仲芫现在尚无孩子,就算以后有了,也绝对越不过她!你若想她了,我就带她来见你,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愿意!”
露微没有不放心的,而是从此可以真正放心了。
……
“郡主,擦一擦吧,衣裳都湿了呢。”
李氏登车后,其实并没离开,却是叫下人将马车悄悄驶近了一些。她撩开车帘就能看见露微,而帘外的话音也能清楚地透进来——她原是听了小儿子的解说,想来细细探听一番的。
“这孩子可真是……”李氏回过身,接了侍娘叶新萝递来的帕子,满面动容,“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所托非人呢!也不知赵太傅怎样挑的女婿,当初要是选了这姚家二郎,岂不美满?”
叶新萝是自小贴身侍奉李氏的侍娘,很了解李氏这副菩萨心肠,一笑劝道:“赵娘子虽是遇人不淑,可好歹也苦尽甘来了,若不如此,郡主去哪里得一个才貌双全的长媳呢?”
李氏被逗笑了,一面擦拭,瞥眼坐在角落的小儿子,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漫不经心态度,“二郎,你既不与姚家人熟识,以后万不可再胡言,更不要将‘前夫’之言挂在嘴上,若叫赵家人听见,该如何想我与你父亲?”
谢探隐脸色悻悻,实则早憋气在胸口,立马回道:“我何曾胡言了?难道不是事实?阿娘怎会如此偏爱这个赵露微?咸京的高门闺秀就她一个好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再娶一位公主,也般配得上,何苦只要这个嫁过人的!”
李氏从未见小儿子如此顶撞,且出言狂悖,让她都不敢相信,“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你……”
李氏一时急怒,竟至找不出话来,而眼见母子越发闹僵,叶新萝连忙拦了一把,对谢探隐说道:
“二郎怎可对郡主这样说话?她是劝你不要失礼呀!”
叶新萝不是寻常侍婢,是看着谢家几个孩子出生长大的,年资深厚,谢二郎倒不敢十分撒气,况且也反应过来,刚刚是有些言辞冲动,便低了头,向母亲道了句歉。
……
姚宜若新逢大喜,自然还要先去拜谒师长,有好一通外务要忙。露微目送他们的车驾远去,内心不知有多欣慰,正欲回家,转身之际,后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下官见过赵学士!”
露微猛一缩肩,“你哪儿冒出来的!”是谢探微,冷不丁就竖在眼前了。
谢探微其实早就到了,是等着露微与人说完话才跳出来,一笑道:“刚刚那个就是淑贤的姊夫,姚家二郎?”
露微大为尴尬,这才发觉谢探微看见了,更知他认识淑贤,便也不难猜,“我就是……路过碰见了,今天不是放榜吗?二郎也参加了,就顺便问,问一下。”
露微完全不会撒谎,更是心虚,可到了谢探微眼中,都不必辨别,“那他必定中了,瞧着你们都挺高兴的。”
嗯?这语气听着不大像是介意的。
“是,一甲第一名。”露微试探地回道。
“一甲第一名?!”谢探微目色一惊,脸色都变了。
露微又点点头,倒琢磨不出这人的意思了,“你到底是好奇,还是介意我和二郎说话啊?”
谢探微惊讶稍减,不再装了,“微微,我说了都听你的,就自然不会再为这些事自扰!况且,那是淑贤的姊夫,我又何必光认他是姚家的二郎呢!他们原是对你好,你才会一直交好,便是那个小女娃一辈子只认你做娘,我也不介意。”
露微忽然觉得谢探微一下转变了许多,竟连泽兰都顾及到了。
“你今天又是专门来找我的?”缓了缓,露微柔声问道,眼睛也才看到他手上拎着几包东西,“这是什么?”
谢探微将东西提起来,却一摇头,“我是一到就看见你了,但事先也不知。微微,我弟弟也参加了春闱,你忘了?”
露微还真是一点没想起来,羞愧不已,“那你快去找他啊!还跟我说这么多!”
虽是偶遇,既遇上了,谢探微也舍不得,迁延顾步之间,只用眼睛四下扫视寻找,却又忽然一顿。
“怎么了?还不去?”
露微替他着急,可当沿着他的视线望去,竟也是一惊——那一边,谢探微的母亲和弟弟正走来,不必再找了。
“见过母亲。”
谢探微向李氏略一拱手,余光顾着露微,眉头微皱。可露微虽是紧张,但面都见了,岂能一句话不说?
“郡主万福。”露微心里忖度着分寸,向李氏行礼后,也转对谢二郎稍一致意。
李氏才和小儿子置气,正无语时,是叶新萝眼尖,瞧见了谢探微于是便赶紧分散了李氏的心思。
李氏也有许久不见长子了,满眼顾念,“大郎,你近来可好么?若有空闲,也该回来一次,只一次也好啊。”
谢探微不是没回去过,可如今也无从说起了,就淡淡一笑,将眼睛转向了二郎,“弟弟可去看过榜了?如何?”
谢探隐更少与兄长说话,骤然被问起,想着刚刚与母亲的顶撞,迟疑了片时才开口:“看了,没中,阿兄莫要笑我,是我技不如人。”
露微原是一直顾着谢探微脸上的情绪,知道他上次的缘故,可听谢二郎说到“技不如人”,目光却向她瞥了一眼。
谢探微收起了笑意,但很快上前了一步,“进士一科本就取士甚少,年过五旬登科的都算年少了,你还小得很,不必气馁。”说着,将手里一直拎着的包裹送了过去:
“这是咸京有名的几种饼餤,你应该会喜欢。”
谢探微之前不及说,露微现在才知他拿的什么。原来他不仅是专程来见弟弟,还有心带了礼物。可见他虽与父母不洽,心中委屈至深,却毫未嫉妒弟弟,很担得起长兄的身份。
“大郎,你今天还是特意来的吗?”二郎一时没接,反是李氏惊喜不已,“那不如我们就一起回家去,择日不如撞日,等你父亲回来,好好聚聚!”
“母亲,我……”谢探微见李氏这般反应,立时又退开了,眼睛只转向露微。
露微倒无意打搅他们的家事。况且与李氏两回见面,印象倒还都好,觉得李氏就像个寻常慈母,若再提及郡主的高贵身份,就更显得是随和近人了。
“去啊。”露微向谢探微比了下口型。
然而,李氏岂是没注意到露微,一笑,正要说什么,忽然却被谢二郎抢了先。
“多谢阿兄,我确实喜欢!”他不早不晚,偏在此刻从谢探微手里接过了饼餤,又叹了口气,道:
“近来为我的事,阿娘也甚少关怀阿兄,我心里有愧。若我没看错,那日我和阿娘要去昭成寺祈福,站在家门前徘徊的是阿兄吧?可惜当时我只见一个背影,看着像,却又想着阿兄不常回来,便一时没敢相认。”
此话一出,露微和谢探微,连着李氏,三人俱是一惊。
“你几时看见的?怎么不叫娘看?”李氏立马拽了下二郎,又转向谢探微,“大郎,你那天真的回来了?”
这件事算来也有两旬了,谢探微的心境已经平复,可突然当面被揭穿,就好似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令他难堪。
而这感觉,只有露微明白。
“露微斗胆请问,不知郡主和二公子是哪天去的?实不相瞒,我也常去昭成寺礼拜,知道每年二月二寺内会举行斋天仪式,此时请愿会更灵验。那日我才到寺门,不想就遇见了长公子,他说他也有所听闻,是来给二公子祈福的。便想来,难道我们都赶巧了?”
露微是急中生智,但其实也并不知谢探微是哪天回的谢家,只凭着对昭成寺的了解,又想谢二郎定是为春闱去祈福,前后一算日子,便猜是二月二这天最有可能。
“正是二月二呢,那应该就是二郎看错了。”李氏信了,既有些失望,又自眼中透出疼惜之意,“大郎,你为弟弟一片心,又是祈福又是买饼餤,怎么就不肯回家来呢?”
谢探微只是垂着眼睛,向露微暗送余光,口中道:“去便去了,只是没在里头遇上,母亲不必再想。今日过来,我只告了一个时辰的假,还要回去上职,就不陪母亲了。”
李氏一叹,只好作罢,但将走时,又转向了露微,没说什么,就牵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面上温和一笑。
直到谢家的马车驶出这条街道,露微才收回目光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本不常撒谎,也是第一次和李氏说那么多话,当真是“斗胆”了。
“微微,还好吧?”只见露微脸色发红,谢探微心里清清楚楚,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头,真有些烫。
露微直是摇手,“你下次和我说你家的事还是加个日子吧,刚刚要不是凑巧,我也不能圆场了!”
“我早说过,你是聪明得不行。”谢探微不禁苦笑,心里早是无限感动,“微微,谢谢。”
“你都说以后听我的了,我自然也要护着你。”
其实真按科举的流程,还有一场殿试,才最后分出名次,此处省略,是因为我没有那么专业,情节也不需要那么复杂。如恰被专业的读者看到,还请不以为忤,一笑置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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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春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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