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瞧什么呢?谢中候早已走远了。他方才说要送你,你又不肯,现在却想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露微总撩开车帘向外观望,一旁陪伴的雪信见了,就笑着打趣。但是,露微丝毫没想那人,反拉过雪信一起看向外头,只道:
“我是见街上这些骑马的人,很是羡慕。如今我常往宫里去,拖拖沓沓地乘车,倒惹眼得很。你也见了,那些上朝的官吏都少有乘车的,就连阿耶也是骑马。”
雪信摇了摇头:“可他们都是男子,你是个小娘子啊,谁会觉得不妥?而且娘子也不会骑马,要学也不是一时的。”
露微正是知道自己不会才羡慕,便也想着谢探微曾说要教她,但至今尚无机会兑现。“以后接送,把车驾停远些吧。”
雪信点点头,欲扶露微坐正,可露微正要将车帘放下,突然身子一倾,又把头伸出去了。马车行驶平稳,并没有急刹震动。
“娘子又怎么了?!”
露微没有回应,只叫车夫停车,自己跳下车,跑到了对面的巷口。雪信自然追了过去,却见露微从墙根下捡了几包东西,不知是什么,但包装整齐,沾了灰也能看出是新的。
“娘子是看谁落了东西不成?”雪信一边问,一边四处看人。
露微只是越发将东西抱紧,心里乱的很,因为她确实看到了这东西的主人,但那人不是无心落下,而是故意丢掉,而且她同此人才刚刚见过——
谢家二郎为什么要将长兄新送的饼餤拆也不拆就丢弃呢?他不是亲口说的喜欢么?
“这件事对谁都不许说,尤其是以后见到谢探微,更不必提。”
雪信一头雾水,愣愣地点了点头。
……
谢道元从政事堂议事回府,已是午后了,倒也无须李敬颜再提,他早知小儿子榜上无名。等换下官服宽坐,他只问:
“他人呢?”
李敬颜听话音就不太妙,自去将房门关了,才说道:“知道你要生气,他岂不早早跑了?说是去散心,自榜下就走了。我知道,今天陛下一定问了,二郎没中,你面上无光。”
谢探微一看夫人这护短的样子,就知道是“共犯”,二十多年来见得多了,只有叹气:
“阿颜,你又不是无知的人,这岂是颜面之事?他已二十有一,终日无可操心,只需读书,却还是不知满足,荒废课业。你可知今年的状头才是十九岁的少年啊!”
诚如谢道元所说,李氏并非一味盲目之人,但事已至此,再打骂又能如何?她心里一想,觉得丈夫既提到了新科状头,便正好将今天的见闻好好说说。
谢道元忍耐着听完,倒竟不知新科状头姚宜若,就是赵家姻亲的那个姚家的子弟。然而,他也并没过多在意,沉默了半晌,问道:
“阿颜,前时让你修书去沈家,与小妹交代芳儿之事,可送去了?有无回信?”
“送了送了,祸是我闯的,岂能让你善后?”李敬颜微嗔一笑,“芳儿既跟了来,我肯定会为她选一个好人家,让她风光出嫁,一应妆资都不必小妹再操心,小妹也同意了。”
谢道元这才脸色好些,“其实内宅家事都该是你做主,就如当年为渺儿选婿,他们如今夫妻和睦,都是你慧眼识人。只是昭清跟我提过,说沈家并非良配,我才与你商议。”
这话却让李氏一下笑了,挪到丈夫身前坐下,侧着脸道:“你这是夸我呢?还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呢?”
过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儿孙都有三代人了,还见李氏这般打趣调皮的样儿,谢道元既一下窘迫起来,又忍不住泛起笑意,“我是说实话,找什么台阶啊!”
李氏轻轻一哼,白了他一眼:“除了儿子们长不长进,他们别的事你从不多问。可现在呢?竟然七拐八绕地提起大郎的婚事,还不是找台阶?终于心软了?发现大郎是个好孩子了?”
谢道元嘴巴一瘪,慢慢避开了眼神,“他还差得远呢!只是……”又轻咳了两声,“哎呀!我是想同你说正事!”
玩笑归玩笑,李氏也知丈夫不会无端白说一件事,便罢了,“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谢道元点点头,面色变得郑重起来,“自从赵家女儿做了女学士,这孩子的才识越发掩不住。我亲眼见,太子与她投缘,要加封她的官职,她竟能规劝,明其过失,有谏臣之风。那时我便有了一桩心事,想让你好好清算一下家资,包括扬州的祖业。”
果真是件极大的正事,李氏不由睁大了眼睛:“你是要为大郎下聘了?那你之前又让我不要急,还说什么怕不成了难堪,你到底怎样?”
面对李氏连串反问,谢道元倒真不是故意自作矛盾,拍了拍李氏的手,安抚着又道:“阿颜,你觉得陛下那般英明之人,会看不出你儿子的心思么?你儿子先为人家惊驾,宫宴时又那样回话,陛下必然早觉此事。”
“这和陛下知不知道有何关系?难道你还想求陛下赐婚?”李氏听得糊涂,不等丈夫说完便打断了。
谢道元顿了顿,面露肃容,“我亲见那孩子劝谏太子时,就是被陛下传召,同去的还有赵太傅。陛下未动声色看完,却说那孩子‘很该到朕家来’。我实在不敢深猜其中的意思,看赵太傅的神色,大约也是如此心情。”
李氏猛一下愣住了,“这……太子才十岁,何至于谈婚论嫁?还是说,陛下他自己……不会啊!若是这些意思,还叫你去干什么?只对赵太傅言明就是了。”
谢道元微微摇头:“所以,若真只是陛下那头的意思,我便也不会再去猜。然则,当此时,陛下将我与太傅唤到一处,可能也是知道两家儿女之事,是在有意提醒。”
听到此处,李氏虽还是不明,心中却觉阵阵寒意,“院子里没人,我都遣出去了,事关家门,非止外务,你不能瞒我啊!”
谢道元深吸了口气,直起腰背,信任地看着李氏:“赵太傅受封太傅时,赵家求亲之人不绝,这其中有寻常想要攀亲的,却也多有受人指使,故意造势之人。他们想把赵家置于火上,所以那时我才叫你别急。若真去了,赵太傅许与不许是一回事,恐怕更是落人口实,反让有心之人抓住把柄。”
李氏有些听懂了,她毕竟是宗室郡主,自小是见识过官场的,“赵家才赦免回来就被陛下重用,难道之前贬官都是做给人看的?你和昭清两人成日劳心,难道是在帮陛下办什么大事么?连陛下也要费如此心力,那人究竟是谁?”
谢道元目光凝视,将李氏双手都紧紧握住,“你想芙蓉殿宫宴那日,是谁姗姗来迟?”
李氏倒吸了口凉气,脸色即白去一层,“露微这孩子太过突出,竟一下子卷到这样的事里。可我看大郎的情状,恐怕难等这件大事结束,难道就只能伤他的心么?”
谢道元神情坚定:“陛下封女官的旨意一下,赵家求亲的人就都散了,这恐怕也是陛下在维护赵家,也唯有陛下出手,才能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我们本猜不透就更不要妄下决断,左右不论陛下那句话是何用意,我谢家和赵家都不能在此时结亲,否则必会被人视为结党,群起攻讦,令大局功亏一篑。”
李氏揪心不已:“陛下到底要如何才能动他呢?这个大局总得有个破局之处啊!我真怕迷局未破,孩子们先受到伤害啊!”
“是难,但不会太远。”
……
永兴坊紧邻皇城东侧,其间第一横街上坐落着坊内最大的一家宅邸,十九年前是雍王府,如今是楚王宅。漫长的岁月过去,仅仅是一字之差,宅邸的主人从未变过。
当此初春,清风日头虽都不算暖和,但一阵阵鸟啼早已惊破了重重深院的幽寂。一位紫衣女子站在高楼之上,蛾眉淡扫,双眸剪水,似是赏景,却已许久不曾挪动目光。
忽然,她单薄的肩上被披上了件氅衣,颜色鲜红,布幅宽大,将她身上原本的紫裙全部遮盖住了。
“王妃,我不是说过,我喜欢你穿红色么?”披衣之人缓缓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贴着她的耳畔轻吐气息。
整座楚王宅里能被称作王妃的自然就是舒青要,而也只有楚王李元珍能对她如此举动。
“妾不出门,随意穿着而已。”舒青要低着眼睛,将脸稍稍侧转,垂在身侧手却暗暗捏拳,“大王来是有事要吩咐妾么?”
李元珍淡笑,拨开氅衣,手掌在舒青要身上游走,自上而下,停在了她的腰窝,“王妃聪慧,我是来告诉你,倩儿今后不必在你跟前侍奉了,我另为她找了个好去处。”
和缓的话音却让舒青要浑身一颤,“倩儿自小跟我,你把她怎么了?!”
李元珍嘴唇微抿,退开一步,那只伸在舒青要腰间的手掌却猛然一提,瞬间掐住了她的脖颈,“舒青要,在南营州,我已经纵容过你一次了,这是在咸京!你看一看——”
李元珍强扭过舒青要的脸,指着西边皇城,不必遥遥,一眼就可见清晰的阙楼,“你怎敢坏我大事!”
舒青要雪白细腻的脖颈挣出青筋,却一嗤笑,斜睨着道:“你从来都知道我和姚宜苏的旧事,为何还要纳我为妃?我原也无缘再见他,可你偏又虚报重病,让姚宜苏远赴南营州,你这是在纵容我,还是为你自己苦心孤诣的大事下一步棋?”
李元珍的眼中闪过冷光,却反将舒青要放开了,“你虽心不在我,可女人的真心是最无用的,只要世人知道,你生得美丽,而且家世平常,便足够了。”
舒青要还是一笑,微微觑眼,似作端详:“李元珍,你蛰伏边州近二十年,看似事事低调,却不会随意低调。就如我的家世再平常,父亲也是一位言官,有谏奏之权,才能为你出面,阻止那位赵太傅暗中的动作。可皇帝若当真信他结党,又怎会留命不杀,反贬他去你的辖所呢?我只恐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李元珍听来却是气定神闲,甚至目露赞赏:“看来,我该封王妃为军师,若只留你在内宅虚度,岂不可惜?”
舒青要嫁给李元珍已有七八年了,一直是笼中的金丝雀,摆设而已,但像今日这般坦白的对话,还是第一次。她亦很是知道,李元珍此番回京,就是箭在弦上了。
“告诉我,你接近姚宜苏,到底要让他干什么?他只是一个医官,毫无实权,又能为你做什么?!”
“我确实可以告诉你,但你可能会后悔。”李元珍舒了口气,将眼睛转向宫城的阙楼,语意颇堪玩味,“你与他年幼相识,情深意笃,可你却在他家落魄之时嫁给了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娶了妻,你以为他的心还和你一样,没变过么?”
姚宜苏娶妻,娶的是谁家的女儿,舒青要都很清楚,但确实不知李元珍这几句的意思。
李元珍回头瞧了一眼,轻轻哼笑:“我找他来,是敞开天窗说亮话。如今是我知道他的旧事,他亦心知肚明,但是他还是愿意效命于我,毫无惧怕。这就是因为,他先前为你苛待娇妻,甚至休妻,忽然悔悟,却发现有比他权高势大的人与他争夺,他岂不依附于我,各取所需呢?”
舒青要终究失了颜色,身体倚在柱上,缓缓滑了下去。李元珍跨去一步将她接住,嘴角扬起一笑:
“所以,你以后再也不必费心让贴身的人传书给他,他也不可能再接到你的信。”
舒青要眼珠微转,眼角滑落晶莹的泪珠,“你什么都和他说了,就连他父亲当年的事也……”
“王妃,慎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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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暗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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