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水落

昭成寺的桃林又到了绚烂之时。

露微病愈了,将去复职的前一日,与谢探微相约于此。

旧地重游,心境已大不同。

“我以为你今日出不来呢。”谢探微牵着露微的手,侧脸笑看,露微发间别无饰物,唯是一株丝绢桃花斜插鬓边。

“阿耶为我连日不朝,他一出门我便溜了,反正要是他回来知道了,我就说是你把我骗出来的。”

露微病了前后旬日,谢探微就夤夜潜入了三四回,如今只摆出一副胆肥皮厚的样子,说道:“那要是他打我呢?也抽我二十鞭,你管不管?”

露微眼珠一转,丢开了他的手,摇头,“管不了,我阿耶都能把阿兄赶出家门,何况你这么个小子,我可拦不住!”

谢探微眯起眼看露微,眉头高挑,“你再说一次?”

露微咬唇忍笑,一边摇头,一边跑远了。谢探微岂是追不上,跨去两步,伸手就够到了,却恰抓在露微的衣袖上,衣料丝滑,又被她脱开了。

“微微,你慢点!”

此地正是桃林山道,颇有些高低不平,路上还有碎石子,谢探微只担心她脚下不稳,很快就收了玩心,可露微忽然也不笑闹了,停步道旁,眼睛看向道下低谷处。

谢探微也放眼看去,只见一座坟茔前跪着一个啜泣的小女。目下虽说已过清明,但祭奠先人也不受限。可令人奇怪的是,这座坟前并无墓碑,就只一个坟包。

看了片刻,谢探微将眼睛转回露微脸上,却不止瞧出了好奇,“微微,有何不妥?”

露微是在梳理思绪,缓缓才道:“我们见过她的,她就是杜石羽之妻王氏的婢女,你再想想?王氏早便寄居寺内,不知后来怎样,但这恐怕就是王氏的坟茔了。”

谢探微并没盯着那女子的脸看,但也记起来了,二人于去岁春暮在此偶遇,便在寺内厢房巧见了王氏。

他没想到匆匆一幕能让露微记这么久,而露微也并不知,“杜石羽”如今牵扯着什么事,谢探微深深想来,不能多言。

便正想带露微远离,还不及说,只见露微沿着斜坡下去了,追上了将要离开的婢女。

“这位娘子,有什么事吗?”小婢泪痕未干,打量着二人。

露微是心生同情,想起王氏也算是她无意连累,“我是你家夫人从前旧友,曾见过你,敢问此处葬的可就是王夫人?我知道你家遭逢变故,可瞧着夫人一向是体健的呀!”

小婢倒不怀疑,又哭了出来,承认坟中正是葬了王氏,“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月前,还是正月里一日,奴婢照常出去采买,可回来就出了大事,夫人衣衫不整,竟暴毙房中。问了寺内僧人也没见有什么贼人,还是大白天啊!”

暴毙?!

“那你就不曾报京兆府叫仵作验尸?!”露微只觉匪夷所思,上前拉住小婢,“就这么埋了?”

“微微!”谢探微一直陪在身后,自知此事多有蹊跷,不想让露微深究,“不要管了,我带你回家。”

“这是条人命,又干系咸京治安,也算是你的职责,为何不管?”露微瞧不明白谢探微的脸色,复转向小婢:

“昭成寺是佛门清净地,女客本少,岂有人敢白天到此行凶?既行凶时又无人发现,便是没什么动静,难不成贼人是你夫人自己放进门的?可还记得当时房中情形?”

句句切中要害,谢探微根本追不上露微这聪明的脑袋,只有一叹,替她捏着心。

小婢无依无靠,能将王氏入土为安已是不易,想来还是哭哭啼啼不停,“奴婢回来时,房门开着,屋里就只榻上凌乱,夫人……夫人浑身……奴婢不想污了夫人名节,所以才不曾报官,毕竟,毕竟她还一直在等着家君回来与她重修旧好。”

“杜石羽去哪儿了?当真没有回来过?”谢探微抢了一句,脸色肃穆,又将露微拉到了身后,压了压眉眼,不让她再说话。

谢探微分明是官差问讯之态,声调严厉,小婢一惊,更不知轻重,只颤道:“没有,没有,家君听说是去了南营州找什么旧友,就再没了消息!”

“你最好说的都是实话!”

小婢再无所知,瘫软在地。

露微至此,百问丛生,硬拖着谢探微走远了几步,问道:“你不是知道杜石羽去了南营州么?还问什么?难道你怀疑王氏是被杜石羽所害?可杜石羽已经休妻了,又千里迢迢回来杀妻,这没有理由啊!”

谢探微一个问题也解答不了,只将露微深深揽进怀中,“微微,听话,我现在送你回家,然后就去查这件案子,有结果了就告诉你,好不好?”

“我跟你一起去!”谢探微的异样明显,露微早已察觉了。

“不行!”

谢探微斩钉截铁,喊得近乎呵斥,尽管看到露微神色一惊,却也没有心软解释。

……

回家路上,两人不言一语。

露微不时打量谢探微的表情,却都见他目不斜视,透着不容侵犯之感。她从未见谢探微如此正色,就算最初犯禁被抓,他过来质问,也不如现在骇人。

难不成王氏之死深有玄机?

“你想怎么查?从何查起?”

到了崇贤坊坊门下,分开之际,露微终究试着问了句。然而,谢探微也毫无松懈,只将目光稍稍低了:

“我自有道理,你信我便是。”

说了等于没说。

露微知道是不能从这幅冷淡的面孔里问出什么了,想了想,一点头,转身走了。

坊门离赵府还隔着条街,原是怕惊动家人才在此处分开,可露微虽未迁延,转过街来,却也没有进家门。

她是没问出什么,但不等于脑袋空空。

王氏白日受辱被害,却无人发觉,那来者只能是熟人,才可让王氏主动开门,行此奸事。然则,王氏素来善妒,都是因为深爱杜石羽,便被休之后还是希望破镜重圆,那便断不可能让别的男人近身。

而设若是寻常的作奸犯科之徒,也不会选在佛寺作案,那么,凶手十有**只能是杜石羽。可正如露微反问谢探微的那句,杜石羽既已远奔旧友,与前妻一刀两断,又何必千里杀妻?

不过,露微虽一时难解此问,却知道关键在于找到杜石羽,若能证明杜石羽已回咸京,便可直接报官提人来问。

那杜石羽能在何处呢?杜家的老宅已随杜石羽罢官封没,不大可能成为他的藏身之地。然则,露微很快又想起了一处,便是杜石羽蓄养私娼的保宁坊外宅。

择日不如撞日,露微想去探一探。

……

谢探微目送露微直至不见,便直接奔赴了皇城金吾卫官署。到时,晏令白正与诸将查问军务,他知道谢探微今日是夜间上职,此刻出现不太寻常,便很快将人叫进了职房内室。

谢探微也不必晏令白问,关了门,一刻不歇地把事情交代了一遍,虽急又稳,毫无遗漏:

“阿父你想,李元珍是正月抵京的,王氏便是正月出事的,若当真杜石羽也随李元珍回来了,那凶手八成就是他。我猜王氏是不是知道杜石羽勾结李元珍之事,但杜石羽走时匆忙,如今便回来杀人灭口。”

晏令白听来不算惊讶,扶着谢探微的肩,“杜石羽离京后,我其实已命人探查过王氏,只是旁观其举动,并无收获。如今看来,事情倒越发明朗了。”

谢探微点头,心中也越发清晰:“先前赵家流言四起,阿父说过是李元珍身边有个熟知赵家内事的军师,才能有此计谋。那不就全对上了吗?杜石羽是赵太傅的门生,数十年的交往,恐怕都是看着赵家儿女长大的,岂不深知内情?!”

晏令白沉思了片刻,负在身后的手捏紧,半晌忽一皱眉,“这些话你没有同露微说吧?她问起来,你是怎么回的?”

想起露微的反应,谢探微只是后怕,直是叹气摇头:“她也就是不知道大事,若知道,那脑子快得,恐怕阿父你都追不上!我唯有告诉她去查案,查出结果再说。”

晏令白不知该喜该忧,却都不能显露面上。

……

保宁坊在咸京南角,距离崇贤坊所在的城西颇有些距离。露微既不便动用家中车马,走了一段,又怕来回时间不够,便想起雇上一辆马车。

马车倒是随处可见,但正当她向街边车夫招手时,忽是一匹疾驰的马儿在眼前刹住了——

“微微!为什么还没回家?”

分开不过两三刻,真是冤家路窄。

“那你呢?就在大街上查案?

谢探微不答,跳下马来,也不由露微分说,抱起人就塞上了马背,“这次我非得看你进家门!就是惊动你父亲我也不怕!”

这马背比露微人还高,她无可逃脱,可更不想就此放弃,情急之下倾身按住了谢探微拉高的缰绳,“你先听我说!若我知道杜石羽在何处,你信不信?!”

露微的动作险些惊了马,幸而谢探微反应及时,将人稳住,正没了耐心要生气,这话却让他猛然失了神,“你说,什么?”他紧握缰绳的手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谢探微,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露微再猜不透他的心思,可表面的举动是很浅显的,“我不瞒你,我带你去,你也告诉我,好不好?”

……

保宁坊,安乐巷。

两人站在正对巷口的树下观察里头的情形,巷子并不深,从东到西就只五户人家,而目标在东头第一户。天时还早,也时有行人进出,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为免杜石羽就在此处,直接惊动,谢探微先拦人问询了一番,却连着几个都说那一户早没人住了,再问及宅子的主人是谁,也都说并不清楚。

“住这么近都不清楚,哪有这样的邻居?别的不知,那王氏来捉奸,也就是一年前的事,当时闹得全城皆知,此事竟也不提?我们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

露微只看着巷内自顾地分析着长短,待回头再看谢探微,这人只是叹气,无奈地紧:

“微微,也许杜石羽并不在此,我们回去吧。”

谢探微尚未坦陈一切,但露微的坦然,却让他不能再放任回避,只有陪着走一趟。他亦自责,该早些想起来,露微卷入这些事其实比他还早。

然而,露微既又点明了怪异之处,便是不肯轻易离开的,皱眉道:“谢探微,现在不是你敷衍我的时候。”

谢探微无谓为自己解释,将露微的手牵得更紧,“跟好我,不要松开。”

谢探微护着露微走进巷内,但除了看前路,也留意着路过的门户,都是闭着的。到了第一户前,正要先听听里面的动静,却忽然吱呀一声,门自行透开了一条缝。

如此,内边似乎也没有动静。

谢探微侧脸看向露微,并不踏步,也未再推门。

“怎么了?”

谢探微脸上一无表情,露微看不出他要做什么,便放眼门缝之间,只觉扑面一股凉风。

巷道不宽,夹道而生风,也是冷的。

人呢?尚不到申时,刚刚还在巷中行走来往的人忽而都没了,只剩他们二人了。

不对,不对,只有五户人家,家家闭户,哪来的行人?!

四目相对,露微骤然读懂了谢探微的意思——可,来不及了——就是这一刹,左右门户中突然冲出数个人影,两人肩后猛被一推,立刻倾身撞进了门里。

力道极大,防备已晚,即使谢探微千钧之际勉力拉住了露微,二人还是绊在门槛上,一齐重重倒地。

“微微!”

落地的后劲让两人又在地上蹭出几步之远,谢探微始终不曾松手,顾不及包围院中的蒙面人,只先将露微拽到了怀中。露微惊得魂魄离身,目光一顿一顿。

门户已紧紧关上,这一进院落已与外界隔离。

“你们可知天子脚下,伤了金吾卫是何后果?!”

谢探微是行伍之人,他之惊并不是怕,此刻扶着露微站起身,先报上家门,环视一圈,已有定论:

“你们是听命于杜石羽,亦或是,李元珍?”

环立院中的蒙面人皆手持刀剑,谢探微此言一出,便有为首一人跨出列来,逼近言道:

“不管是谁,你们来错了地方,就别想活着出去!”

“是吗?”谢探微轻笑,目光凛然直视,略一低头,与露微耳畔递话,“微微,闭眼,别看。”

露微没有完全失去判断的意识,方才听见李元珍的名字,在极度震惊之下,竟反而恢复了几分心神。她知道,谢探微没带随身的佩剑,是想夺了此人的剑。

她不能只是闭眼不看,还需谢探微分心,而是要给他足够的施展空间——“谢探微,一切小心!”

说话的同时,露微用力缩下身躯,从谢探微臂下脱出,曲着身子退到了院廊的柱墩旁。

就这眨眼的间隙,谢探微抬脚一踢,正中此人举剑的手肘,手松剑抛,被他一跃稳稳拿住。再下一刻,原本对准谢探微的剑锋便已刺破了这人的咽喉。

血迹飞溅,寒影四射。

“谢探微,小心身后!”

只一见血,剩余的几人都冲向了谢探微。露微已不知惊吓为何物,眼睛跟着剑锋游走,生怕谢探微被从盲处偷袭。

谢探微是上过战场的武官,只觉这些人虽招式极快,却仍不算什么大场面,剑刃挥挑扭转之间,又已取了数条性命。

然而——

“微微,快躲开!!”

露微只是一直紧紧靠着廊柱,可眼睛从没为自己防着,听到谢探微高喊时,身侧已刺来一剑——

剑锋停在了耳畔。

谢探微先一步刺穿了这人的胸腔,而剑锋未尝一停,倒转刺去,顷刻间取了身后扑来的两人性命。

所有人都解决了。

“没事了!没事了!别看,别看!”

谢探微丢了手里的剑,一把将露微抱入了怀里,血污的脸上到此时才显露无尽忧急。可露微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着满地尸首,鬓边的发丝上正有血珠不断滴下。

“谢探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竟……差点,我竟差点,要了,我竟差点要了你的命啊!”

谢探微五内颤抖,捧住露微的脸,喘息不已,“微微,你看着我,我没事,一点伤都没有!你不知道会这样,不怪你!不怪你!”

血泪在脸上混沌,露微再也说不出话来,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终究失去了意识。

“微微!微微!”

谢探微自顾喊着,却没发觉,他们身后有一人步步靠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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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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