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百列的一侧手臂已经被圣母的血肉吞食了进去,数余条婴儿小臂粗的藤蔓缠绕在他身上,正以一个肉眼可见的力道收紧捆绑着。
那场漫长又痛苦的拉锯战已经将他的心神分去了太多,故而司忱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注意到。空间被压长然后拉伸,这里是无序且混乱的新大陆。
他斩断了加百列身上盘着的枝条,然后在他身边坐下了。
——自己什么也办不到,现在只能看加百列的了。司忱对这件事清楚得不得了。
现在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目光正无焦距瞧着前面圣母的本体,心想那个女人和干尸一样,和加百列长得一点都不像。这也是内城人追寻的骨感美?那还真是令人作呕。
他想起了地下剧场的那出《雀斑女》,那是个破旧漏风的剧场,座椅里满是食物残渣和酒渍,并不符合人体工学的椅背靠上去时总是发出刺耳的声响。舞台年久失修,演员动作大些就要把那地方踩个窟窿似的,所有人都瞻前顾后地踩在易碎品上跳舞,一场演出的酬劳可支付不起手术的费用。
司忱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歌舞剧的趣味,那种纯粹的、可用逻辑推断的理想故事在现在这个世界实在是少见,《雀斑女》是个烂俗的故事,可他却莫名从演员蹩脚的演技中看到了编剧对所谓“理想国”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仿佛只要灵魂里的幻想高于□□,那他们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理想国”大概是存在的,在遥不可及的高高云端,残忍地播撒触而不及的希望。
加百列说想和他去看一出这部剧,似乎很感兴趣。希望剧场不要被动乱给砸了,司忱想着。
他的视野变得有些狭窄,还有五颜六色的光斑浮动上下,他有些反感这种模糊不清的感觉,不过也不想动了。思考似乎变得很慢,可又如同只是一刹那,司忱想了很多天马行空的事,最后定格在的是一个念头——这种无痛觉的死法真应该被划入人道主义里去。
哦,还有加百列。
加百列。
他想抬头再看一眼那人,可肌肉不受控制,世界再度在他面前变得冷厉又无情,甚至不愿施舍告别的片刻。
走马灯没有出现,阴差小鬼没有现身,司忱感受到的只有漫无边际的孤寂,就像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现在也要坠落到阿努比斯之眼去了。
就要死去了,从这个该死的世界上消散殆尽。
可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叫他,在叫“司忱”这个名字。
*
那是宛如新生的奇迹。
司忱呼吸到的第一口空气充满了粘腻的甜腥味,脆弱的气管被刺激得难以运作,他几乎将半条命都咳了出去,声嘶力竭地喘息着。
有人伸手扶住了他——他的奇迹如期降临了。
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了下来,司忱再也听不到什么哭喊和尖叫,他迟钝地反应了一秒,确认自己的听力机能还在正常工作,他能清晰地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加百列。
雇佣兵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不知是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还是别的什么,连接至神经末梢的都是难以抑制的激动。他听见加百列的声音:
“调整呼吸,不要急。”
司忱乱七八糟的脑袋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说:“你……你是不是,还打算……再亲我一遍?”
他说的是当时在布伦朗生物医疗仓的事情,加百列当然知道:“理论上,现在我不能那样对你;情感上,我现在、当下,特别想吻你。”
司忱短促地笑了一声,撩起眼皮看向加百列。
司忱:“……哈,你这脸,真厉害啊。”
加百列的脸上几乎都是血,眼睛下面蔓延出裂痕一般的纹路,浅蓝色的光点像机械通路似的穿梭其中,仿佛这具皮囊下伪装着装载金属电路板的仿生人。司忱不清楚他什么时候看见的自己,不过加百列这副七窍出血的模样多少有他的一份力——Adam的权限可不是那么容易就侵入的。
他目光落在对方空荡荡的左臂上,视线顿了顿。
加百列解释道:“这部分肢体被圣母同化了,这是阻断同化进程的最有效方法。”
司忱:“……失血严重吗?还能撑多久?”
加百列看了眼周围安静下来的圣母躯干:“七分钟。”
司忱:“够了,走,我们出去。”
他费力站起来,朝加百列伸出手——这场面有些眼熟,同一个地方同样的人,一个伤痕累累一个半死不活,然后那个雇佣兵就在浓稠如实体的绝望中对他说:我来带您出去。
他是一团火,在永不停息地燃烧着,大概从第一面开始加百列就知道自己被引燃了。
没人知道故事的结局应该如何编写,上帝又是否死于滋生的**里。故作严厉的命运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在薄暮中献上终末的一曲安魂歌。
已经是夕阳时分了。
司忱撑着他缓慢地向外走着,橙黄的日光在废墟与残骸中流动——这个地方安静极了,就连呼吸声都是亵渎般的不敬。
司忱在和他说着些什么,说他可以去找凫禾定制一款义肢,那家伙知道不少门路,又说小乌鸦最近掉毛得厉害,家里大概已经不能坐人了。加百列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他太累了,那些过载的生物机械几乎全部报废。他有点眼花,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暖色的夕阳还是橙红的海,将要温柔地溺死自己。
他听见司忱叫了自己一声,问他喜欢什么机车。
加百列慢吞吞地眨眼,说道:“浮空Ⅴ型。”
司忱顿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
加百列:“我……可能要睡一会儿,圣母已经没有危险了,之后的这段路就交给你……”
他能察觉到司忱撑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不过雇佣兵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只是应下来了:“我知道了。”
那之后,他想了几秒,又说了一句:“《雀斑女》,下周末应该有场次,我让他们留两个座位。”
没有人回答他,那句话无比突兀地落在地上。于是司忱站住了,面无表情地盯着脚下的地面,搜肠刮肚也扒拉不出一点勇气扭头去看加百列。
那是很奇怪的情绪,司忱解释不出来,只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空白占据了脑袋,他不知道接下来做些什么好。似乎世界在他周围分崩离析,耳膜里的嗡鸣声尖锐聒噪,他从没这么束手无策过。
他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
而就在这时,罢工多时的耳机突然传来嘈杂的响动:
“……司忱!你……喂?”
司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胸口无意识地大幅度起伏着,冷汗几乎浸透了后背。他费了些力气才找回声音,说道:“我在。”
通讯耳机那边的尤娜快哭出来了:“老天!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活着。
是的,他们还活着。
“尤娜。”司忱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很奇怪,不过无所谓了,“我需要止血剂,大量的止血剂,还有手术……立刻安排手术,加百列的胳膊断了。”
尤娜:“别着急,你冷静点!先告诉我们你在哪里,我定位不到你们的信息……”
司忱撑着加百列,脚步逐渐加快,迎着夕阳的光束一步步从地狱里返回人间。他有些喘不上气,单凭一股韧劲走了很远,最终站在阳光下时,脚底是崩溃且静谧的世界——一切都停滞了,往日的繁华与颂歌在夕阳中分裂剥落,归还于万物本身的无序和虚无。
狂欢结束了,余韵的苦痛尚未从大地上褪去,而他们还活着。
司忱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站不稳,他莫名有些想哭,被忽视许久的脆弱神经一触即碎。太阳在地平线上擦了个边,影子被拉扯得很长很长。
天气很好,和风顺着圣母萎缩的枝桠徐徐吹来,他听到了遥远天际传来的引擎轰鸣声。
司忱终于转头去看加百列,狼狈的大天使像塑像般沉睡着,那张脸是完全可以被画在德维森教堂天顶画上的——话说之前看到的六翼天使的画像是不是以加百列为蓝本的?
他正浅浅地呼吸着,旧世界的阴影正逐渐从他身上剥离,神性与安宁浮现在他脸上。司忱想,等这位大天使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带他去外城转转吧。
他轻轻地将脸贴到对方银白的发丝上,极其小声地说了一句:
“好好睡一觉吧,我的先生。”
*
世界再次被温柔的夜幕笼罩的时候,司忱见到了埃里克。
他没死成,顽强的生命力与行将就木的夙愿没达成一致,死神再度和他开了个玩笑。
这辈子估计都离不开手术台了。埃里克笑着说。
圣母计划已经覆灭,他们的大英雄被一群最高端的医疗仿生人围得水泄不通——克拉尔还算有情谊,着手给他们提供了精尖的技术。
无论是加百列还是他,都不再需要接受洗礼的痛苦了。他们的时间会重新开始转动,前提是经历数次非人待遇的大型手术,把德维森种下的恶果一点点剔除。不过这从来不是什么难事,痛苦总是与他们这些人如影随形。
尤娜似乎想和他说一说现在的局势,不过通情达理的战斗后勤还是选择了跳过这个话题,告诉他不用担心,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司忱和埃里克坐在布伦朗的浮空梭上,淡淡的血腥味与消毒水味还弥散在空间里。他的眼皮有些沉,心不在焉地应着。
埃里克在他对面已经睡着了,他少见地卸下防备,仿佛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年轻小少爷。
司忱脑袋倚着浮空梭的窗户,看着夜色中依旧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那些光束刺破天上的层云,永远不会停歇。
他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开口打断道:“尤娜。”
或许是他的语气突然正经起来,尤娜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司忱接着说:“帮我订两张票,《雀斑女》,要最好的位子。”
改编自《茶花女》:“如果能使我们头脑里的想象赋有一点示意,灵魂里的幻想高于□□,那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奇迹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