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天气却如同婴孩的脸,说变就变。白日里闷热得如同入夏,蝉在树荫里声嘶力竭地鼓噪,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吸一口都觉得滞重。到了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一层层从四面八方堆积挤压,低低地压在屋脊檐角,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声音沉闷而压抑,如同巨兽在深渊中低吼,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势。一场蓄势已久的暴雨眼看就要倾盆而至。
我坐在窗边的绣架前,心绪却难得地纷乱如麻。手中的银针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总是不听使唤,针脚也失了往日的细密匀称。窗外,天色越来越暗,如同泼墨。风声渐紧,不再是温柔的拂动,而是带着凄厉的呼号,粗暴地撕扯着庭院中的花木,枝叶狂乱地摇摆,发出痛苦的呻吟。几片早发的嫩叶被无情地卷起,狠狠砸在窗棂上,“啪”的一声脆响,又颓然滑落。
不知为何,墙外那个身影,在这风雨欲来的昏黄暮色里,格外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墨色的发,靛青的衫,专注执笔的姿态……他今日……还会在墙外吗?这样大的风,这样欲来的雨……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阵阵发慌。
念头刚起,碧梧的身影便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带着屋外骤然涌进的湿冷气息和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小姐!小姐!”她跑得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小火苗,“他……他在!就在墙根下!现在!风雨就要来了,他还没走!”
心口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桎梏!我来不及细想,也顾不得什么闺阁仪态、什么规矩体统,一股巨大的冲动驱使着我。我猛地丢开手中的绣绷,提起身后碍事的繁复裙裾,几乎是跌撞着奔出了房门!
庭院里,狂风卷着尘土、枯叶和零落的花瓣扑面而来,如同无数细小的鞭子抽打在脸上,生疼。眼睛被风沙迷得几乎睁不开。我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府邸最西侧那道熟悉的高墙,奔向那棵枝叶茂密、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老槐树后。身体紧紧贴着粗糙冰冷的树干,才勉强稳住身形。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墙外,风声凄厉地呼啸着,树叶狂舞的哗哗声如同怒涛拍岸。整个世界都在喧嚣、在咆哮。可就在这震耳欲聋的喧嚣间隙,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雨前空气特有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湿意,穿透厚重的砖石,如同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直直地、毫无阻碍地刺入我的耳膜,刺入我的心底:
“阿沅……”
他唤我的名字!不是“小姐”,不是任何疏离的称谓,是“阿沅”!那两个字被他念得如此郑重,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被命运淬炼过的沙哑质感,尾音微微拖长,融在风里,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又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烫在了我毫无防备的心尖上!
血液轰然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四肢百骸一片冰冷的麻木和剧烈的战栗!我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陷进脸颊的软肉里,才勉强将那一声几乎冲破喉咙的惊呼和呜咽死死堵了回去。眼眶瞬间酸胀得厉害。
“别怕,”墙外的声音再次传来,穿透风的嘶吼和树叶的哀鸣,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安抚力量,清晰地敲打着我的耳鼓,“我就在这里。” 那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仿佛在对抗着整个即将倾覆的天地。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物件,似乎用布帕仔细包好了,被什么东西轻轻托着,从墙头那一边抛了过来。它在狂乱的风中划过一个微小的弧线,“啪嗒”一声轻响,不算重,却异常清晰地落在我脚边墙根下的草丛里。
心快要跳出嗓子眼!我几乎是扑跪下去的,颤抖的手指不顾泥土和草叶的湿冷,慌乱地在草丛中摸索。指尖很快触到一个柔软的、带着织物质感的包裹。我一把将它抓在手里,紧紧攥住,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颤抖着打开那方素帕。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簪身是温润的青白玉,触手生凉,却在指尖的摩挲下很快氤氲出暖意。簪头并无繁复雕饰,只简简单单地刻着一枝含苞欲放的玉兰。花苞饱满圆融,线条流畅洗练,仿佛下一刻就要在掌心绽放,透着一股内敛的清雅与……无声的期许。
簪下,压着一张叠得方正的、窄窄的纸条。借着最后一点被乌云吞噬殆尽的、微弱的天光,我颤抖着将它展开。上面是他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每一笔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在纸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见卿展眉,方知春至。”
“展眉”……
这两个字像带着微小的钩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尖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刮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而绵长的酸涩,直冲鼻端。我何时在他面前真正舒展过眉头?那些隔着高墙的无声凝望,那些藏在画卷绣品里的隐秘心事,哪一个不是小心翼翼,带着沉重的枷锁,如同在刀尖上起舞?这簪上的玉兰,不也正含苞未放吗?像极了我们之间这份见不得光、前途未卜的情愫。
“小姐!快回屋吧!雨要下来了!要出大事的!”碧梧带着哭腔的焦急呼喊在身后响起,尖锐地刺破了这短暂的、近乎凝固的瞬间。与此同时,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打湿了我的发顶和肩头,在素帕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我猛地回神,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攫住了我。我将那支玉兰簪和那张承载着千钧重量的纸条,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质很快被掌心的汗濡湿、捂热。墙外,风声雨声骤然猛烈起来,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淹没了天地间的一切声响,再听不到任何言语。
最后望了一眼那堵隔绝一切、冰冷无情的厚重高墙,雨水模糊了视线。我转身,踉跄着奔入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的冰冷雨幕之中。手中的玉簪仿佛带着他指尖残留的温度,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暖意,在铺天盖地的寒雨冲刷下,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灼烧着我的皮肤,一直烫到心底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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