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滂沱的大雨,仿佛带走了墙外所有的声息。雨霁天青之后,日子并未恢复往日的宁静,反而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的等待。起初几日,我还能用“雨路泥泞”、“画纸易湿”来安慰自己。每日依旧在靠近西墙的□□上徘徊,脚步却愈发沉重。目光一次次投向墙头,那里除了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灰瓦,再无他物。
碧梧每日都会去后角门张望,回来时脸上的强撑的笑容一日比一日黯淡,看向我的眼神一日比一日充满忧虑和欲言又止。
“兴许……是画师先生被雨淋着了,染了风寒?”她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
“也许……是家里有事,暂时离城了?”过了两日,她又换了个猜测。
“小姐,您别急,许是……许是纸墨用完了,在采买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底气。
我沉默着,只是更用力地捏着袖中那支温润的玉兰簪。指尖一遍遍描摹着玉兰含苞的轮廓,那圆融的线条此刻却像冰冷的枷锁,勒得指尖生疼。心底的不安像沼泽里疯狂滋生的水草,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带来令人窒息的恐慌。那日雨中墙外他郑重唤我名字的声音,那句“见卿展眉,方知春至”,一遍遍在耳边回响,却不再带来悸动和暖意,反而化作沉重的、带着不祥预感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
府中的气氛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父亲归家时眉头锁得更紧,母亲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窃窃私语也消失了。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无声地笼罩了整个府邸。这压抑让我心头的恐慌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青梧……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我们的往来……被发现了?
终于,在一个薄雾弥漫、天色灰败得如同未干的旧棉絮般的清晨,碧梧几乎是跌撞着、连滚带爬地冲进我的房间。她的脸煞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手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小……小姐……”她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不成句子,眼圈瞬间红透,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角门……角门缝里……塞进来的……是……是画……”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最后两个字吐出来,然后整个人几乎瘫软下去。
我的心骤然沉入冰海最深处!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几乎是扑过去,从她颤抖痉挛的手中夺过那卷东西。触手的感觉就不同——不再是熟悉的、轻盈的细纸卷,而是一幅被粗暴地、胡乱卷起的绢画,质地厚重,带着一种不祥的、沉甸甸的份量。我抖着手,指尖冰冷麻木,用了极大的力气,才一点点、近乎残忍地将它展开。
熟悉的笔触!熟悉的园景!熟悉的人影!——正是我!
画中的我,坐在水榭边的美人靠上,微微侧首,专注地望着池中几尾游弋的红鲤。阳光透过稀疏的花架,温柔地洒落,在我月白色的裙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唇角微微上扬,噙着一抹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因放松和愉悦而生的笑意。这幅画,比以往任何一幅都更精致,更用心!他用了细腻的渲染,画出了我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暗纹在光线下细微的明暗变化;画出了我鬓边那支珍珠步摇垂下的流苏,在微风拂过时,珠串碰撞间闪烁的、几乎可以听见的细碎流光;甚至……甚至画出了我眉宇间那一点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想到他、因这隐秘的甜蜜而悄然舒展的柔和与宁静。
画的右上角,题着两个清隽而饱含深意的小字:《展眉》。
展眉……他说,见我展眉,方知春至。这幅名为《展眉》的画,本该是他眼中最美的风景,是他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珍宝!
可此刻,这幅寄托着无限情意的《展眉》,却像一道裹挟着地狱寒气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连日来的所有侥幸与幻想!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撕得粉碎!
因为这幅画,竟被从中间,硬生生地、极其粗暴地撕裂了!一道狰狞扭曲的裂口,如同恶兽的利爪撕开的伤口,从画中人影纤细的腰腹处贯穿而过,将整幅画、连同画中那个含笑凝眸的“我”,粗暴地一分为二!裂口边缘毛糙不堪,带着绝望的、拼尽全力的撕扯痕迹。我的一半面容,连同那抹他珍视无比的“展眉”笑意,被留在了撕裂的半幅残画上。另一半,连同画上尚未完全干透的、精心晕染的墨彩,被撕扯得模糊不清,不知所踪,仿佛被残忍地抹去,只留下参差不齐的、令人心碎的断口。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就在画卷那道贯穿撕裂的狰狞裂口处,洇开了一小片深褐色的、触目惊心的印记!那不是墨!不是彩!那颜色……那暗沉发污的、如同凝固的绝望般的颜色,刺得我眼睛剧痛!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般腥甜气息的味道,毫无防备地、蛮横地冲入鼻腔,直抵脑海深处!
是血!新鲜的血!尚未完全干涸的血!
“呕——!”
我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抽搐,酸水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耳边是尖锐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碧梧带着哭腔的、遥远模糊的呼唤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指尖触碰到画卷撕裂的边缘,那毛糙的、带着冰冷湿黏触感的纸绢纤维,仿佛直接化作了冰冷的利刃,狠狠地、反复地割在了我的心上!每一道纤维的断裂,都像是心脉被生生扯断!
袖中的玉兰簪再也握不住,“叮”一声脆响,带着冰冷的绝望,滚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簪头那朵含苞的玉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死寂的青白。
展眉?这幅名为《展眉》的画,这幅承载着他所有深情与期许的画,竟落得如此决绝而惨烈的收场!那撕裂的痕迹,那洇开的、尚未干透的血……墙外的人,青梧……他……他到底遭遇了什么?那血……是他的吗?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巨大的黑暗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意识沉入冰冷的深渊前,最后看到的,是地上那半幅残画上,自己那抹被撕裂的、凝固的“展眉”笑意,在血渍的映衬下,显得如此讽刺,如此……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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