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足以让庭前新栽的玉兰拔节生长，亭亭如盖，年年盛放如雪；足以让江南故园的粉墙黛瓦、流水小桥在记忆中氤氲、褪色，最终模糊成一片朦胧而遥远的水墨烟雨；也足以，将一场剜心蚀骨、撕心裂肺的痛楚，交由时间这最残酷的砂纸，日复一日，反复打磨。那尖锐的棱角被磨平，剧烈的血色被冲刷，最终沉淀成心底一道碰不得的、坚硬而冰冷的旧疤。它不再流血，却会在每一个潮湿的阴雨天，在每一次午夜梦回骤然惊醒的瞬间，散发出彻骨的寒意，无声地提醒着那场戛然而止、血色淋漓的终结。

父亲终究擢升入京了。家族的荣光与期许，如同量身打造的沉重枷锁，不容抗拒地、严丝合缝地套在了我的脖颈之上。我沉默着，如同一具精致却空洞的人偶，任由母亲含着复杂的泪水为我梳妆，任由宫中派来的、面容刻板如石像的嬷嬷们，用她们保养得宜却毫无温度的手，摆弄我的身体，丈量尺寸，用毫无起伏的语调，一字一句地灌输那些繁复到令人窒息的宫规礼仪。她们审视的眼神锐利如刮骨钢刀，不带丝毫情感地刮过我身体的每一寸，冷静地评估着这件即将被送入皇家内库的“器物”的价值与成色。

细腻的脂粉，一层层精心覆盖住镜中那张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华美而沉重的宫装，紧紧束住了单薄的身躯，也如同无形的牢笼，束住了所有不合时宜的过往与悲欢，将那个曾鲜活跳动过的灵魂紧紧捆缚。那支沾染着血泪的玉兰簪，被我深藏于紫檀妆奁最隐秘的底层，用一方早已褪尽了颜色的旧帕紧紧包裹，连同那个被命运之手生生撕裂、被绝望血染的名字——青梧，一同封缄进记忆最幽暗、最冰冷的角落，上了重重锈蚀的心锁。阿沅……那个曾被唤作“阿沅”的、会因一幅未完成的小画而心跳加速、脸颊绯红的少女，已经和那半幅被无情撕碎、浸染了鲜血的《展眉》一起，彻底死在了五年前那个薄雾弥漫、寒意彻骨的清晨。

许是父亲新晋的官位尚算体面，许是这幅被脂粉宫装精心雕琢过的皮相尚能入得贵人的眼，我竟真的被留在了这九重宫阙的森严壁垒之中。册封那日，金銮殿巍峨高耸，金碧辉煌得令人头晕目眩。我匍匐在冰冷光滑、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额头死死抵着交叠的手背，金砖的寒气穿透皮肉，直钻骨髓。内侍尖细悠长的嗓音如同冰冷的丝线，在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大殿里回荡，清晰地念出“婕妤”的封号。那辉煌殿宇投下的巨大阴影，沉沉地压在身上，仿佛要将最后一点残存的活气也彻底榨干、碾碎。

宫里的日子，是凝固的、冰冷的琥珀。日复一日，晨昏定省，守着刻板如铁的规矩，揣度着御座之上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思，周旋于各宫妃嫔或明枪或暗箭的刀光剑影之间。如同一尾被投入华美琉璃缸中的鱼，看似游弋于金碧辉煌、波光粼粼的幻境，实则一举一动皆被框死在方寸之间，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算计。

我早已学会。学会用最温顺、最恭谨、弧度完美的笑容，掩饰住心底所有的荒芜与死寂；学会用最空洞无波、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神，应对四面八方投来的、或探究或嫉妒的目光。心口那道旧疤结上了厚厚的、坚硬的痂，不再轻易渗血，却也彻底隔绝了所有鲜活的感知，变得冰冷而麻木。身体仿佛只剩下一个被华丽宫装包裹的空壳，灵魂早已在五年前那道染血的裂口处，随着那撕碎的半幅残画，一同化作了齑粉，消散在无边的虚空里。偶尔，在更深露重、万籁俱寂之时，独自对镜卸下满头珠翠金簪，指尖会无意识地、轻轻抚上心口的位置。那里，一片沉寂，如同荒原。镜中映出的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美丽得无可挑剔，却毫无生气，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那支玉兰簪，连同那方褪色的旧帕，被深锁箱底，再未取出。关于江南，关于粉墙下摇曳的竹影，关于那些无声的画卷与细密缠绕的丝线，成了心底绝对的禁忌，碰之即痛。连“画”这个字，都成了心尖上的一根无形毒刺，听不得，更碰不得。御花园里亦有玉兰，年年盛放，洁白如雪，盛大而寂寞。我总是远远避开，仿佛那皎洁的花朵，会散发出灼人的光，刺痛早已枯死的灵魂深处那最幽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