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封承载着所有真相与绝望的素笺只余寸许,却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再难前进分毫。皇帝那一声“爱妃”,如同淬了万年寒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全身的寒意。巨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恐慌攫住了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来自九幽地狱的巨手扼住了喉咙,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成尖锐的冰碴,沉甸甸地、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坠向脚底深渊。
我猛地抽回手,指尖蜷缩起来,如同受惊的含羞草,藏入宽大而冰冷的宫装袖中,却止不住那细微的、如同筛糠般无法控制的颤抖。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弯,我强迫自己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抵在冰凉刺骨、能映出自己狼狈倒影的金砖地上。冰冷的触感瞬间蔓延至全身。
“陛……陛下恕罪!”声音出口,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臣妾……臣妾只是……只是见陛下这幅画……笔法精妙绝伦,一时……一时看得入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沙砾,苍白无力得连自己都无法相信。
金砖地面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和额头的肌肤,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连血液都似乎要被冻结。御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我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声,在耳边疯狂地、绝望地撞击着耳膜,如同丧钟轰鸣。皇帝没有立刻说话,那无形的、属于帝王的威压却如同巍峨的山岳,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带着毁灭的气息,几乎要将渺小的我彻底碾碎、化为齑粉。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刀尖上煎熬,在油锅里翻滚。
终于,沉稳而冰冷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如同踏在人心之上,由门口踱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案。明黄色的袍角,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停在了我伏地视线模糊的边缘。
“哦?”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却又蕴含着令人胆寒的力量,“爱妃也懂画?”他似乎在那张宽大的龙椅上坐了下来,昂贵的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响。
“臣妾……粗陋,不敢言懂。”我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绝望的颤音,“只觉得……只觉得画中人……神韵……神韵动人,有几分……眼熟……”话一出口,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简直是欲盖弥彰!是自寻死路!
上方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沉默比最严厉的斥责都更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前令人崩溃的死寂。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瞬间消失,如同我此刻渺茫的希望。
“神韵动人?”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又像是冰冷的、带着钩子的探究,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看来这画师,确实有几分鬼斧神工的本事。能将一个深闺女子的神韵捕捉得如此……传神。”他刻意加重了“传神”二字,像冰针扎入骨髓。“可惜……”他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里,仿佛有无数无形的、淬毒的刀锋悬在半空,对准了我脆弱的脖颈,“此人心术不正,胆大包天,竟敢窥伺官宦内闱,私绘闺阁女子,其行可鄙,其心当诛!”
“其罪当诛”!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烙铁,裹挟着地狱的业火,狠狠烙进我的耳中,烫穿了鼓膜,直抵灵魂深处!虽然早有最坏的、最黑暗的预感,但当这残酷的、冰冷的宣判真真切切地从九五至尊、生杀予夺的口中吐出时,那毁灭性的力量依旧超出了灵魂所能承受的极限!
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所有的光线都在瞬间被抽离!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揉碎、撕扯!喉头涌上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腥甜铁锈味,被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唇齿间弥漫开一片血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是唯一能证明我还清醒、还未彻底崩溃的凭证。可这清醒,本身就是最残酷的刑罚!
“陛下……明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鬼魅,空洞、麻木,带着死寂的余烬。
皇帝似乎不再看我,对我的反应失去了兴趣。御案上传来纸张翻动的、冷漠的窸窣声。过了片刻,一样东西被随意地、如同丢弃垃圾般,丢在了我面前冰冷刺眼的金砖地上,发出轻微却震耳欲聋的“啪嗒”一声。
“此獠伏法前,还妄图留下些污秽之言,惑乱人心。”皇帝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爱妃既觉此画尚可,不妨也看看这狂徒的临终呓语,也好知晓这等悖逆之徒的下场,以儆效尤。”
丢下来的,正是那封压在奏疏最底下的旧信!素白的信封,没有落款,如同一个苍白的、无声的控诉,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静静躺在冰冷刺眼的金砖地上,离我伏地的额头不过咫尺之遥!那熟悉的纸质,刺痛了我的眼睛。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悲怆,如同两条冰冷的巨蟒,瞬间绞紧了我的心脏和咽喉!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皇帝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依旧停留在我身上,审视着我每一丝最细微的颤抖,捕捉着我每一分濒临崩溃的绝望。他在欣赏!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不能看……看了就是万劫不复……看了就等于承认了一切……一个声音在脑中疯狂尖叫,带着濒死的恐惧。
可那封躺在地上的信,那封可能藏着青梧最后遗言、最后血泪的信,却像带着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引力!五年来深埋心底的、被强行冰封的一切——水榭初遇时墨滴心口的悸动,墙头传画时隐秘的甜蜜,雨中墙外那声烫入骨髓的“阿沅”,玉兰簪抵在腕间的温润与期许,还有那幅被撕裂、染透他鲜血的《展眉》……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温度、所有的痛楚与爱恋,在这一刻轰然决堤!它们咆哮着,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淹没了对皇权的恐惧,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我要知道!我要知道他最后说了什么!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颤抖的、冰冷得如同死尸的手指,仿佛被注入了最后的生命力,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飞蛾扑火般的决绝,猛地伸了出去!指尖触到那熟悉的、带着江南水汽和淡淡竹香的纸张质感,心口那道坚硬的、结痂五年的伤疤,骤然崩裂开来!鲜血淋漓!
我甚至顾不得起身,就那样狼狈地、屈辱地伏在九五至尊的脚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急切,猛地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撞入我的眼底!那是刻进骨血里的笔迹!是五年午夜梦回、泪湿枕畔也无法忘怀的笔迹!每一个字的起承转合,都曾在我绣架的丝线上被千万次描摹!
信纸只有一页,墨迹浓重,带着一种行笔至末路、手腕不稳的仓促与绝望,字字如刀,带着淋漓的血泪,狠狠楔入我的眼底,刻进我的灵魂:
“阿沅:
展信如晤。此笔提时,窗外春雪初霁,寒梅吐蕊,冷香幽绝,竟与当日园中初见你时,一般无二。然我心已坠无间冰窟,万劫不复,纵有万丈暖阳,亦照不进分毫。
当日园中执笔,惊鸿一瞥,卿之眉目刻骨,自此魂梦相牵,寤寐思服。墙外画卿,墙内卿绣,虽隔重垣,心魂相守,笔尖墨痕是你,针下丝线是我。彼时之乐,虽无声,胜却人间无数莺歌燕舞,金玉满堂!只恨苍天无眼,造化弄人!竟将你我推入此万劫不复之地!
今日钦差骤至,黄绫旨意森然展开,字字句句如寒冰利刃,方知当日窥卿、画卿之举,早已落入天家耳目!‘为圣上寻访天下殊色,描摹真容,以充掖庭’……哈哈哈!好一个冠冕堂皇!好一个煌煌天恩!原来我笔下每一根描摹卿容的线条,我眼中每一刻贪看卿颜的凝望,竟都成了悬于卿项上的冰冷铡刀!成了将卿推入这深宫炼狱、永生不得超脱的催命符!是我!是我这双痴妄的眼,这支该死的笔,亲手将你推向了绝境!是我害了你!阿沅!是我害了你啊!
御命难违,刀斧加颈。那幅倾注我所有心血、所有情魄的《展眉》,终究成了我此生心血所系,亦是我万死难赎其一的罪证!撕画染血,非为毁证(焉能毁去?),只求以我之血,断此孽缘!痴念妄想,或能……或能稍减你日后之祸?痴念而已!天家威严,煌煌如日,岂容蝼蚁挣扎!雷霆之下,齑粉无存!
行刑在即,此身将殒。钢刀加颈,寒光刺骨,亦不及我心中痛楚之万一!唯有一念,痛彻心扉,恨意滔天:当日若知画卿便是害卿,若知一眼便是万劫,一笔便是深渊,我宁立时剜去双目,永堕黑暗!宁立时斩断双手,永世成废!永世不见!永世不画!亦不愿……不愿累卿至此!阿沅!阿沅!
此去泉台,黄泉路冷,忘川水寒。唯愿你……珍重!莫念!忘了我!忘了青梧!只当……只当大梦一场,了无痕……
青梧绝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眼底,烫穿视网膜,直抵灵魂最深处!那些力透纸背、几乎要撕裂纸页的笔画,那些仓促绝望、带着颤抖的转折,那些被无法抑制的泪水或血滴晕染开的模糊字迹……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原来我笔下每一根描摹卿容的线条,竟都成了悬于卿项上的铡刀!成了将卿推入这深宫炼狱的催命符!”
“是我害了你!是我这双痴妄的眼,这支该死的笔,亲手将你推向了绝境!”
“当日若知画卿便是害卿……我宁剜双目,断双手,永世不见!永世不画!”
“阿沅……珍重!莫念!忘了我!”
“青梧绝笔”
青梧……青梧……!
信纸从我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枯叶般的手中滑落,像一片失去所有生命力的、枯萎的蝶翼,无声地飘回冰冷刺目的金砖地上。伏在地上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脱力地瘫软下去,如同一滩烂泥。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轻响。然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
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光、所有的色彩都疯狂褪去、旋转、扭曲,最终坍缩成一个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永恒的黑洞。御书房那雕梁画栋的穹顶,皇帝明黄色刺目的袍角,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一切都成了扭曲狰狞的背景。耳边是死一般的、令人疯狂的寂静。死寂中,却仿佛有无数来自地狱的声音在疯狂尖啸、撕扯——是他笔尖墨滴落在我心口的“嗒”的一声脆响,是那支玉兰簪滚落在地的“叮”的一声哀鸣,是绢帛被狠狠撕裂的“嗤啦”一声绝望的呐喊,是钢刀斩断颈骨的恐怖闷响,是他最后念着我名字时那穿透生死、浸透血泪的绝望回音……所有的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网,将我死死缠绕,越收越紧,勒入皮肉,碾碎骨骼!灵魂在这张网中发出无声的、凄厉的惨嚎!
喉咙里堵着的那团腥甜再也压制不住,如同火山般猛地喷发出来!
“噗——!”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如同盛开的、绝望的彼岸花,喷溅而出,大片大片地落在眼前冰冷的金砖地上,与记忆中画卷上那道撕裂处洇开的深褐血痕,瞬间重叠、融合,不分彼此……
视线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点模糊的感知,是袖中那支深藏的玉兰簪,簪头那朵永远含苞的玉兰,似乎正隔着衣料,无声地、冰冷地抵在我同样冰凉的手腕上。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来自地狱的烙铁,烫得人灵魂都在凄厉地抽搐、碎裂、化为飞灰。
原来……原来那滴落在我心口的墨,从来就不是偶然。它从一开始,就预示了这墨色淋漓、浸透鲜血、连灵魂都被彻底焚毁的终局。这深宫,不是归宿,是青梧用命换来、用血染红的……我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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