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粘稠如墨的黑暗。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知。只有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如同沉入万丈冰湖的湖底,被万钧水压包裹,连灵魂都凝滞冻结。
一丝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刺破厚重的帷幔,艰难地穿透进来。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撕裂般的头痛,像是颅骨被生生劈开,无数冰冷的碎片在里面疯狂搅动。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味,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火烧火燎的剧痛。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属于我“婕妤”身份寝殿的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成狰狞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冰冷的余韵,令人窒息。
“娘娘……娘娘您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压抑着恐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伺候我的宫女采荷。
意识如同破碎的琉璃,艰难地拼凑。御书房……冰冷刺骨的金砖……皇帝那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那封如同烧红烙铁般的信……青梧泣血的绝笔……“是我害了你!”……“宁剜双目,断双手!”……“阿沅……珍重!莫念!”……最后,是喉头喷涌而出的、带着他名字气息的滚烫鲜血……
“噗——!”
那喷溅的、带着生命热度的猩红,与记忆中画卷撕裂处洇开的深褐血痕,瞬间在眼前重叠、融合!心口那道自以为早已结痂的、坚硬的疤,被这重叠的画面狠狠撕裂开来!鲜血淋漓!痛!比五年前那个清晨更甚千倍万倍的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瞬间贯穿四肢百骸!
“呃……”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干裂的唇间溢出。身体因为剧烈的痛楚和巨大的悲怆而剧烈地痉挛起来。
“娘娘!娘娘您别动!太医!快叫太医!”采荷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慌失措。
“别……叫……”我用尽残存的力气,挤出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叫太医?又有何用?这世间,哪来的药石能医这剜心蚀骨、魂飞魄散的痛?哪来的仙丹能救这早已随他一同死去的魂灵?
采荷含着泪,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我额角的冷汗和唇边残留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痂。那动作轻柔,却如同在擦拭一具尚有温度的尸体。
身体瘫软在锦被之中,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每一寸肌肤都冰冷僵硬,唯有心口那撕裂的伤口,在无声地、汩汩地流淌着绝望的血。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沉浮,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疯狂闪现、旋转、破碎——
是水榭初见,他专注的侧影,笔尖悬停时那滴饱满欲坠的墨,落在我心口的“嗒”一声轻响,带着清冷的竹香;
是墙头悄然递下的素绢,展开时他笔下我的眉眼,带着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触碰的神韵,指尖抚过,仿佛能触到他落笔时的温度;
是雨中墙外,那一声穿透雨幕、烫入骨髓的“阿沅”,带着少年人毫无保留的热忱;
是玉兰簪入手时温润的触感,簪头含苞的玉兰,仿佛蕴藏着他对未来的期许;
是那幅被命名为《展眉》的画卷,他笔下我微微扬起的唇角,眼中细碎的光,是他倾注了所有情魄的见证;
是薄雾弥漫的清晨,钦差刺眼的黄绫,他绝望的嘶吼,绢帛被狠狠撕裂的刺耳声响,簪子滚落在地的哀鸣,还有……还有那喷溅在残破画作上、瞬间洇开、浓得化不开的、属于他的深褐色的血!青梧的血!
“是我害了你!阿沅!是我害了你啊!”
“宁立时剜去双目,永堕黑暗!宁立时斩断双手,永世成废!永世不见!永世不画!”
“阿沅……珍重!莫念!忘了我!忘了青梧!只当……只当大梦一场,了无痕……”
他绝笔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控诉和毁天灭地的悔恨,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狠狠地烙在我的灵魂之上!比皇帝的威压更沉重,比深宫的枷锁更冰冷!原来,这五年深宫枯寂,这精致人偶般的躯壳,这心口自以为坚硬的冰痂,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真相是——是我!是我周沅的存在本身,引来了皇帝的耳目!是我,成了悬在青梧头顶的铡刀!是我,让他落笔的每一根线条都成了催命的符咒!是我,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是我……亲手害死了他!
巨大的、足以将灵魂彻底碾碎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才是那场悲剧的根源!这深宫的囚笼,这“婕妤”的虚名,这五年行尸走肉般的苟活,竟是用他的命换来的!何其讽刺!何其荒谬!何其……罪无可赦!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五年来枯竭的泪腺,在此刻极致的悲恸与绝望面前,彻底干涸。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那啃噬灵魂的剧痛。
殿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却清晰无比的对话声。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太监张德海,那特有的、阴柔而冰冷的嗓音。
“……李太医,周婕妤情形如何?”
“回公公,”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响起,是太医院院判李太医,“婕妤娘娘急火攻心,悲恸过度,心脉受损极重,加之……旧伤沉疴(他指的或许是五年前那次绝望),郁结于心已久,此番骤然爆发……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下官……下官只能尽力用药吊着,只怕……只怕是回天乏术了……”
“嗯。”张德海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圣上口谕:尽力救治。周大人新晋京官,女儿在宫中,总要留些体面。”
“是,下官明白。”
“还有,”张德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今日御书房之事,婕妤娘娘是忧思过度,旧疾复发。什么画,什么信,什么狂徒……一概没有。若宫中传出半句不该有的闲言碎语,杂家唯你是问,明白吗?”
“下官……下官明白!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李太医的声音带着惶恐的颤抖。
呵……体面?好一个“体面”!好一个“忧思过度,旧疾复发”!皇帝是要抹去一切痕迹,抹去青梧存在过的所有证据,抹去他因何而死的真相!连同我这件“器物”最后的挣扎与悲鸣,也要被掩盖在这冠冕堂皇的谎言之下!青梧的血,我的命,在他眼中,不过是维持皇家体面、安抚新晋臣子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怒火,如同地底的岩浆,猛地冲破了悲恸与绝望的冰层!烧灼着枯竭的血液,烧灼着破碎的灵魂!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圣——上——驾——到——!”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浓郁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室外清冷的空气,率先涌了进来。紧接着,是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之上,带着掌控一切的威压。
明黄色的袍角,出现在我模糊的视线边缘。
皇帝走了进来。他并未走近床榻,只是在离床几步远的紫檀圈椅上坐了下来。姿态随意,却带着睥睨众生的冷漠。张德海和李太医早已无声地跪伏在地,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
殿内死寂无声。只有我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皇帝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越过距离,精准地落在我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关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审视的、评估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仿佛在欣赏一件濒临破碎、却仍能带来一丝扭曲美感的瓷器。
“爱妃醒了?”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胆寒,“看来李太医,还算尽心。”
我躺在那里,身体依旧无法动弹,连转动眼珠都显得无比艰难。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帐顶那扭曲的缠枝莲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抗拒着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帝王目光。
“那狂徒的污秽之言,爱妃想必是看过了?”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如同猫戏弄着爪下的老鼠,“倒是个痴情种子,临死前还念念不忘,写下这些惑乱人心的疯话。可惜,痴心妄想,终究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刀片,狠狠剐蹭着我早已破碎不堪的灵魂!“痴情种子”……“惑乱人心”……“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他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宣判着青梧最纯粹、最炽热、最终以生命为代价的情感!践踏着他最后的血泪!
胸腔里气血翻涌,那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被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咽了回去。唇齿间的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
皇帝似乎对我的沉默和隐忍并不在意,或者说,他早已预料。他微微侧首,对跪在地上的张德海吩咐道:“传旨,画院供奉青梧,品行不端,窥伺内闱,私绘宫眷,其心可诛。念其画技尚可,留其全尸。着人……扔去乱葬岗吧。”
乱葬岗!
这三个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青梧!那个如修竹般清雅的青梧!那个笔下流淌着月光与心事的青梧!他死了!不仅死了,还要被像垃圾一样丢弃在肮脏污秽、野狗争食的乱葬岗!尸骨无存!连最后一点存在的尊严,都要被眼前这个冷酷的帝王彻底碾碎、抹去!
“不……!”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竟冲破了我早已麻木的喉咙!带着血沫的喷溅!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从床上挣扎着撑起半个身体!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锦缎,指甲几乎要抠穿布料!披散的头发黏在汗湿血污的额角,眼睛因为极致的悲愤和绝望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如同淬毒的箭矢般射向那个端坐在明黄光影里的、掌握生杀予夺的男人!
“陛下……好狠的心!”声音嘶哑,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他……他只是画了我!他只是……只是……”后面的话,被剧烈的呛咳和翻涌的血气堵住,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再次撕裂。
皇帝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怒,而是一种更加冰冷的、如同观察蝼蚁垂死挣扎的兴味。他微微倾身,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眸子,如同两口深潭,牢牢锁住我因激动和濒死而扭曲的脸。
“狠心?”他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朕富有四海,坐拥天下。一个微末画师,窥伺朕宫中之物,妄图染指,已是万死之罪。留其全尸,已是朕……格外的恩典。”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棱,“倒是爱妃你,身为朕的婕妤,竟为这等悖逆狂徒如此失态,甚至出言不逊……莫非,真与此獠有染?”
“有染”二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我最后的尊严!也彻底点燃了我心中那团冰冷的、毁灭一切的火焰!
格外的恩典?好一个格外的恩典!这深宫的囚笼,这“婕妤”的虚名,这五年生不如死的苟活,就是他用青梧的命换来的“恩典”!而此刻,他还要用最肮脏的词汇,玷污青梧用生命守护的那份纯粹!践踏我们之间那点仅存的、被血染透的干净!
悲恸,绝望,负罪感,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玉石俱焚的恨意所取代!这恨意,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压榨出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力气!
我死死地盯着他,盯着那张俊美无俦却冰冷如魔的脸,嘴角竟缓缓扯开一个极其诡异、极其凄厉的弧度,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陛下……”我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空洞和疯狂,“您……您才是最可怜的人。”
皇帝的眼神骤然一凝!那冰冷的玩味瞬间被一丝真正的、被冒犯的寒意所取代。
我不再看他。颤抖的、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猛地探入宽大的袖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坚硬、温润的玉质——是那支深藏了五年、沾着血泪的玉兰簪!
簪身冰凉,簪头那朵含苞的玉兰,仿佛还带着江南故园的气息,带着青梧指尖的温度,带着他曾有过的、对未来的所有期许。此刻,它却是我唯一能握住的、最后的武器!也是我投向这冰冷地狱的最后控诉!
“青梧……我来了……”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喃喃道。
在皇帝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在张德海惊恐的尖叫声中,在采荷绝望的哭喊里——
我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将紧握着玉兰簪的手,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猛刺下去!
不是刺向皇帝。是刺向我自己!刺向那颗早已被青梧的血泪浸透、被皇帝碾碎、被深宫冻僵的心!
“噗嗤!”
一声沉闷的、皮肉被刺穿的轻响。
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热度的液体,瞬间涌出,染红了素色的寝衣。那感觉,竟不似疼痛,反而像一种……解脱。
玉兰簪头那朵含苞的洁白花朵,终于浸染了最炽热的、属于我的鲜血,凄艳地绽放开来。
视线迅速模糊、黯淡。皇帝那张震惊、错愕、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脸,在眼前旋转、扭曲、最终化为一片永恒的黑暗。
耳边最后的声音,仿佛是他压抑着暴怒的低吼,又仿佛是遥远的地方,传来玉兰花苞在风中悄然绽放的细微声响。
真好……
终于……不用再忘。
青梧,这滴落在我心口的墨,这浸透你我鲜血的终章……终于,可以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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