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风碧树(一)

皇帝造反了。

消息传来时,李韫欢正在灯下做香丸。

切碎的侧柏铺在模具最底层,中间隔上一层沉香末,最上层撒上同样碾得细碎的茉莉,香锤在模具上方叮叮当当的敲着,又因这突然的消息顿住。

“……皇兄?造反?”

过于荒谬的话,她看紧了来人,语气沉下去,“一派胡言!”

但回来传信儿的小黄门赵安还是战战兢兢说,“是……是霍中书这么说的。”

隔了片刻,顿住的香锤重新敲起模具,李韫欢这次沉默着,只将目光落在眼前方寸。

灯火摇曳,照得眼前事物忽明忽暗,一如此刻的心情。

香锤继续敲击,砰砰砰的越敲越响,像是把心跳声也敲进去了。

过了半晌,她自觉模具里的香丸已经被压得结实,便推出模具,取走做好的香丸。

刚做好的香丸,带着浓郁清雅的香,茉莉香气缠绕着沉香和侧柏,徐徐向外氤氲,她以两指指尖拈住,递到鼻尖细嗅。

只是手因长时间敲香锤的动作微微的抖着,指尖稍一用力,香丸就裂了条缝。

另一只手从身侧探过来,接过她手中香丸,连同其它几颗一起放进香奁里。

保姆赫连氏在殿内宫人满是惊惶的神情里显得格外稳重,轻轻握住李韫欢的手,声音里是一惯的安抚,“阿韫,夜深了,先去歇息。”

李韫欢没动,目光转向一旁跳动个不停的烛火,心中仍在回想刚刚的话。

见她不语,赫连氏继续宽慰,“陛下洪福齐天,纵有宵小轻慢,也会化险为夷,今夜既有霍中书在宫中,其他人想必不会乱来了。”

跟着又示意一眼回禀的小黄门,“才刚他不是也说了,霍中书派了两百名虎贲来,今夜公主只管安心歇下,我带着春溪他们值夜,等明儿一早,陛下与霍中书谈完就没事了。”

“这次不一样。”李韫欢忽地开口。

“什么?”赫连氏没听清。

李韫欢的目光从烛火转到赫连氏处,眼中思绪复杂,说不上是什么神情,带的思绪沉沉,“这次不一样,皇兄动兵了。”

小黄门打探得仔细,一个时辰前,黄门监听到来报——千秋门下有响动。

禁军在查看时发现千秋门下的地道,当场抓获地道里的人,其中以散骑常侍杨遂、祠部郎李珉、华山王李铭为首。

黄门监拿不准主意,命人速去向中书监霍执禀报此事。

霍执紧急进宫,拷问之下有人吐了口,说是皇帝指使,准备从宫中挖一条地道,直通霍府,刺杀霍执。

然而当霍执带人前去含章殿,打算与皇帝李韫载问个究竟时,却发现含章殿内空无一人,李韫载不见了。

宫中连夜搜寻,始终不见皇帝身影,霍执顺理成章接管禁中,命麾下虎贲守卫各处宫门。

所有宫中值夜官员全部留在值夜室,不得外出,听闻还因此截住了欲从千秋门离开的太常卿,郑拙。

“……便是陛下动兵,也自有陛下的理由,霍中书难道还能凭这件事,就偏信旁人,断定是陛下要除去他?”

赫连氏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句冒犯的话,虽说如今宫中以霍中书的意思为重,可陛下到底是霍中书亲自选中的,他若要废帝,只有再从旁支宗室择其一,孰轻孰重,便是陛下不明白,霍中书也该明白的。”

“更何况……”

赫连氏宽慰的话还没有说完,忽听门声一响,女官丹遥面色惨白的从外面跌进来。

门扇开阖的间隙,能看到殿外一闪而过的火把光亮,看火光的方向,应该是正在宫门巡视的虎贲军。

“出什么事了?你这个样子,是撞见虎贲,被他们盘查了?”赫连氏语气一转,问向丹遥。

丹遥定了定神,摇摇头,快步走到李韫欢近前,低声道,“殿下,我……好像看到陛下了。”

宫中能看到李韫载并不奇怪。

她这处宫室靠近嘉福殿,嘉福殿内住着皇后,临近宫室还住着庾美人。

近日这二人都已有身孕,李韫载夜宿后宫,无论是住在哪个宫室,被人看见都不稀奇。

但是丹遥却说,“在芳林池边,陛下好像……死了。”

皇帝死了。

他不知为何去了芳林池,溺死在池边。

丹遥本是去芳林池搜集夜露,准备着给李韫欢制香用,经过池边时,隐约在池边看到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靠近时似是看到皇帝的脸,她奓着胆子探过鼻息,却什么也没探到,只借着微弱月色看出失了血色惨白的一张脸,好像已经死去多时了。

人自是吓丢了魂,连怎么回来的都说不清。

“这下可坏了!”

连一向稳重的赫连氏都变了脸色,“没了陛下,霍中书一定会重新在宗室另择新君,无论最后选中的是谁,公主都不会再有安稳日子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韫欢的父皇其实子嗣并不算薄。

只是自他死后,后面接替继位的皇子都死于非命,等前面这些新皇都死光了,李韫载才被霍执拥立为新皇,提心吊胆做足了两年皇帝。

如今就连他也毫不意外的死了。

赫连氏还在呜咽着,“我前儿听殿中的人说,北然不安分,大楚在边境吃了好几场败仗,连丢了好几座城,朝中的意思是要送人去北然和亲……原先有陛下挡着,这人选落不到公主头上,如今陛下没了,这件事一定会被重新提起。公主已然没了庇护,是一定会被送去和亲了……”

赫连氏说得对,没了皇兄庇护,她在这深宫里就是任人宰割。

但是……

为什么?

为什么边境一吃败仗,她就要像个物件似的被送出去求和?

为什么她就要一直乖顺,一直任人宰割?

凭什么!

那厢赫连氏已经预想到将来惨状,扑过来抱着李韫欢放声痛哭。

“阿韫,我可怜的公主……”

公主不好过,他们这些宫人更不会好过,该怎么办啊?

春溪和丹遥她们也跟着抹眼泪,殿内一时间陷入巨大的悲痛里。

冬日凛冽的北风也趁虚而入,顺着窗缝往宫室里钻,往炭盆里扑。

与他们相比,李韫欢已是出奇的冷静。

结合眼下情形,她迅速分析着:

皇兄遭遇不测,宫中会像之前一样,迎来新一轮洗牌。

朝中格局不会变,无论换谁上去,皇帝对世家而言都是摆设。

既然如此,她何不……为自己争上一争!

这样想着,她迅速在心中勾勒布局,因为已经准备好应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眼神里渐渐透出决然。

“倒也未必。”她开口道。

“……什么?殿下说什么?”

其他人光顾着哭,没太听清。

但又因她这番转变,莫名跟着定下心来。

李韫欢从赫连氏的怀中脱身出来,动作轻缓的替赫连氏擦掉眼泪。

冬日寒风呼啸,但当她开口时,恍若有一缕春风,自烛火炭盆里迸出。

“我说,也许是机会来了。”

赫连氏、春溪等人诧异看着她,连脸上的泪痕都忘了擦。

“什、什么机会?”

李韫欢却忽然话音一转,问丹遥,“丹遥,你当真看清楚,那就是皇兄了?”

前后话题转换得太快,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听到李韫欢这样问,丹遥下意识点点头,又迟疑着摇摇头,“不过……天太黑了,婢子没太看清,但是看到了衣衫上的龙纹。”

放眼整座皇宫,也只有皇帝才会使用龙纹,这一点没人敢僭越。

赫连氏仍是面色焦急,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要不……我们先去告知皇后?”

她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语速飞快,“对,对,不如就去告诉皇后吧!皇后是霍氏出身,即使陛下真遭遇不测,看在皇后腹中皇子的份儿上,霍中书应该也会仔细权衡的!”

“不能告诉皇后,”李韫欢直截了当的否决,顿了顿,却又补了一句,“嘉福殿一定要去,但要说的不能是这件事。”

赫连氏听糊涂了,“为……为什么?”

其他人也纷纷目光疑惑的看着她。

李韫欢叹了口气,说,“宫中有喜,向来关乎立储等大事,不可轻率待之。前几日,医官虽有定断,但皇兄并未将此事公之于众,便是霍氏也未必知晓。若现在将陛下的噩耗告知皇后,惹她动胎气,失了胎儿,霍氏一定会追究此事,到时无论因为什么,我等都难逃其咎。”

赫连氏等人只是在宫中当值,哪里分析得出这其中厉害,光是听着已经六神无主,顾不上许多,急声问着,

“那……殿下……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不如……趁乱逃出宫去?”

赫连氏忽地想到一个绝佳地点,“奴婢祖籍江州,当初的家产虽都被查抄,却还记得那边的风土人情。不如我等趁乱护送殿下逃到江州去,将来日子虽清苦些,总比留在宫里提心吊胆要好!”

春溪等人听到这话,思虑跟着跑走,忙里偷闲竟真的开始打算起来:

“虎贲军眼下只把守在靠近千秋门一带,后面仍是小黄门在值夜,奴婢知道有条小路直通西园,这些年少府在西园修缮之处不多,有些宫墙下还留有猫儿狗儿扒出的墙洞,从那里出去,就能悄悄逃到宫外。”

“出宫以后呢?宫外没有虎贲军,却有金吾卫……”

“金吾卫又不知道我们是从宫里逃出来的,把这差事交给赵安,赵安一定能代我们搪塞过去……”

“听说出入城池需要文牒和过所,我们去哪里能弄来这些……?”

眼见着众人越说越远,李韫欢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现在即便能出宫,可能也是死路一条。”

众人目光一颤。

“想活命,只有拼力一搏。”

赫连氏唬了一跳,“阿韫,你的意思是,要我们杀……杀出去?”

李韫欢笑着摇摇头,而后神色忽地变得凝重,“其实,要想让霍氏不从宗室里另选新君人选,也不是不可能。”

“可、可陛下如今生死未卜……”

赫连氏猛地看向她,“难道说……不、不可能的阿韫,没有这个先例,即使霍氏不选新宗室,他也只会把宝压在皇后腹中的孩儿上,不会选一个公主——就算当真选了公主,皇后的孩儿总会出生,霍氏难道会为了公主而放弃带有霍氏血脉的皇子吗?到时少帝登基,太后垂帘,公主又要如何自处?下场只会更糟!”

这一套说辞不无道理,李韫欢却不以为意,只道,“所以才要拼力去搏。”

她这次目光里带着审视,看向赫连氏等人,“人各有志,是走是留我不强求,若是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我只当不知道;若还要留下,搏一搏前程,接下来就按我说的做。”

殿内有人目光动了动。

她看过去,随即收回目光,“人生一世,艰难苦多,总要为自己多挣一条活路。”

短暂的沉寂过后,赫连氏率先回应,“奴婢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这话虽有不敬,却是奴婢的真心话——在我心里,已将殿下当成亲生孩儿来看,哪怕到最后一刻,奴婢也不会撇下殿下不管的。”

春溪、丹遥等人全都俯身叩拜下去,“奴婢誓死追随殿下——”

碍于殿外时不时有虎贲巡查,众人的声音并不高,整齐划一的轻声细语恍若阵前宣誓,自此刻起,他们的性命就全交托给她了。

李韫欢压下心头的重重激荡。

那些迷茫、顾虑、未知……全部融成一种名为兴奋的情绪。

她就像坐在庄头的赌徒,豪掷出全部家当,赌一个不成功就粉身碎骨的局。

她的目光在殿内众人的脸上扫过一圈,最后停留在回禀宫中情况的小黄门脸上。

赵安不解其意,忐忑的盯住她,生怕错过什么问话。

“你刚才说,霍中书拦了要出宫的郑太常?”

赵安飞快的点头。

李韫欢:“想个法子,让郑拙知道这件事,现在就去。”

赵安应下一声,悄悄推门出去了。

赫连氏把这话往深处想了想,跟着恍然,“殿下这个主意不错!如果是郑太常先发现这个秘密,就等于抓到了霍中书的把柄,霍氏与郑氏本就水火不容,我们或许可以借此机会,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只凭这一件事,很难。”李韫欢却摇摇头。

赫连氏不解,“那殿下这么做又是为何?”

“这是第一步——”

还未说完,殿外忽然传来响声,李韫欢猛地看出去。

赫连氏等人也吓了一跳,小声惊呼,“难道赵安被他们……”

春溪咬咬牙,出去查看。

不多时回来说,“是巡视到这里的虎贲,不小心掉了兵器,砸到庭中的莲花缸。虎贲听闻殿下受惊,特请奴婢代为告罪。”

听到这话,李韫欢垂下双肩,松了口气。

跟着抬手招了春溪到近前,附耳低语几句,“……去嘉福殿,就说含章殿出了十万火急之事,里面拿不准主意,请皇后裁决。”

“……是。”

春溪面上带着未能掩饰的惊异,但什么都没再问,自去照办。

她之后又叫来丹遥,同样附耳低语,“……去含章殿附近等着,皇后的人一离开,你就想法子把玉玺失窃的消息散出去。”

玉玺失窃是大事,如今宫中只传了“皇帝谋反”,并未有“玉玺失窃”,李韫欢的意思自是让她假托虚名。

丹遥听到这话不敢声张,同样神色古怪的悄悄离开。

剩下的人也都各自领到一部分差事。

李韫欢交代好这些,回身招呼赫连氏。

“赫连,去年我生辰时,皇兄赐我的匕首,你收在哪里了?”

“殿下要那东西作什么?”赫连氏一惊。

“有用,”她没解释,继续道,“先来替我梳妆吧。”

莲花漏的刻度又下去一格,夜色更深,殿外愈发幽静。

这会儿早已过了就寝的时辰,李韫欢身着寝衣,松了发髻,如果不是方才突然的变故,她已然睡进帐中。

重新梳妆有些费时,赫连氏打开妆奁,将脂粉一字排开,又被她拦下。

“只梳头就好。”

发髻梳好,她拣了几支固定用的簪子,推开赫连氏要替她换下寝衣的手,直接指向外裳。

赫连氏连忙摇头,“殿下,外面冷。”

“无妨。”

浅金色的外裳裹上身,衣袍上的连珠纹晃在灯影里,像泣泪。

赫连氏随机捧了匕首过来,小心的将它交到李韫欢手里,还是又问一声,“阿韫,宫中形式不明朗,你安排这些事,究竟有几分胜算?”

李韫欢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之前外面在传,皇兄要刺杀霍执。”

赫连氏:“那毕竟是捕风捉影——”

没说完的话被中途截断,李韫欢拔出匕首看了看开刃处,眸色微垂,边朝外走边道,“所以,我要和霍执谈谈。”

赫连氏还想阻拦,“这不是儿戏——”

李韫欢抬手扶在门边,轻轻一推,门开了一条缝儿,泄进忽明忽暗的灯火。

她低低叹出一句,“我知道。”

明知前路未明,但她必须要搏。

殿门开启,浅金色的身影很快就隐进沉沉夜色里,像正在被火舌吞没的飞蛾。

开文啦~

很高兴见到你呀,来看我这一本的读者朋友[让我康康][橙心]

这次想写一个女帝的故事,尝试了一点新写法,希望我能写成功[可怜]

依然是23:00更新,会有点点慢热quq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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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风碧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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