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待着憋闷,褚师璇不发一言去到大殿外面透透气。
烂人想的烂办法。
他偷偷的骂策划这场试炼的人,随手折枝树条,瞅着周围没人,狠狠地抽了好几下树干撒气。
“师伯?”
欢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褚师璇匆匆丢掉手里的树条端起架子,做足了首座的派头。
他慢悠悠回过头,身后站着的是一袭红裙的少女,面上覆有轻薄的彤色面纱,缀着金色的流苏,华美又精致。
褚师璇一时竟没能辨认出这是何人,他上下仔细打量才不确认的吐出一个名字。
“玄……玄小悠?”
少女被唤了名字,眉眼笑的一弯,她扬了扬手里的食盒。
“之前的那些好吃吗?”
褚师璇想起不日前吃的甜糯糕点很诚实的点点头。
“嗯,好吃。”
他走开被抽打得乱糟糟的树丛,向玄小悠的走近。
他知道玄小悠好了,可这瞧着活蹦乱跳的模样,真看不出当时被天雷劈的惨样。
“都是你做的吗?糕点很好吃,但你的伤还好吗?”
玄小悠的伤不是普通的伤,她曾经伤的那么严重,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彻底愈合的。
被问到健康的少女轻轻摸摸自己覆有面纱的脸,随即扬起一个坚强的笑容。
“多谢关心,我,我好多了。”
“还得好好修养啊。”褚师璇语重心长的叮嘱。
玄小悠和瑶瑶命脉相连,只有她好,瑶瑶才能好呀。
玄小悠眨着美目,语气诚恳。
“我听师尊说了,是师伯你找来如尘法师才让我……总之,之前态度多有冒犯,弟子在这里诚心道歉了。”
咦?小丫头转性了?
褚师璇倒是不在乎之前的那些任性,他只觉得是小孩子心性而已,完全不用在乎。
这番郑重的道歉让褚师璇有些意外。
“没事,师伯我没放在心上,小孩子嘛,以后学乖点就好了。”
玄小悠把食盒奉给褚师璇。
笑吟吟道 “师伯真不介意就多吃点吧,我做了你喜欢的绿豆糕。”
说着打开食盒,里面糕点花样很多,铺面的甜蜜味道,玄小悠不见外的捻起一块糕点递给褚师璇。
“嗯,这绿豆糕真好吃。”
褚师璇喜欢甜点,从前要照顾几个小的,他只能忍痛割爱,后来辟谷之后,口腹之欲少了,但美味的甜点,没人能不喜欢的好吧。
他吃的津津有味,夸赞道“你手艺不错啊,是你师尊和你说我喜欢绿豆糕的吧,嘿,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呢。”
幼时瑶瑶喜爱糕点,有次师父大方买了一大盒糕点拿回来,瑶瑶先挑了自己喜欢的,轮到褚师璇时就只剩下几块师兄喜欢的牛舌饼了,他不是很吃得惯咸口的点心,就没有拿。瑶瑶偷偷把他叫到一边,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了好几块糕点塞给褚师璇。
“西雄七,你顶喜欢搭力豆糕。”
口齿不清的小丫头扬着甜美的笑,褚师璇狠狠地亲了两口这个大宝贝儿。
沉浸在回忆里褚师璇没注意到玄小悠盯着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冷意,待他回神时,玄小悠又是满眼的濡慕之情。
想起玄小悠曾经的蛮横无理,还有被天雷劈伤的凄惨模样,褚师璇还是忍不住想,大病一场也许真的会让人改变很多吧。
带回了食盒,大殿中的众人几乎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毕竟他的重要微乎其微,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不给人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功劳了。
三炷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褚师璇没悠闲一会儿,重京走过来,恭敬的告知他第二场试炼已经结束了。
淘汰的人有一大半,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第三场试炼是什么?”
褚师璇知道有三场试炼,但每一场试炼的具体只有负责的主理官知晓,他这个主要负责人基本就是个摆设。
重京拱手回答“回禀首座,第三场试炼名曰静心。”
“静心?有何用意?”
重京稍退一步,身侧一老妇迈进一步答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心静则清,心清则明。修行是件持久之事,若无法掌控自己的心境,在修炼上只会是徒劳无功。”
褚师璇好奇“他们要做什么?”
老妇含笑答曰“写字。”
写字?
褚师璇想知道的更具体,可他没接着问,而是不懂装懂的颔首,装出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重京之前给褚师璇介绍过这第三位主理官,她是妙华宫来神女峰进修《镜辞心诀》的掌书使邓西椛,本是为了比较妙华宫的《妙华真经》和七绝宗的《玄女御神经》哪部功法更为精妙,为了交流和进步。
可在神女峰见识过绝妙的《镜辞心诀》后便被闵光瑶,摇光真人的颖悟绝伦所折服。
虽仍挂着妙华宫的名号,但已在七绝宗的一座峰上定居,于神女峰上任长老一职,宗内弟子都敬她一声“西椛长老”,平时也会管教弟子,编校功法心得,已经不算外人了。
第三场试炼,由这位西椛长老带领众人来到一处有桌椅的大厅,指着大厅四周墙壁上刻着的经文告知他们这便是他们要抄写的内容。
大厅内的一切也是考核的一个环节,无处不在的监视从头到尾都在这些孩子身边,而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
褚师璇瞧着那些孩子们有序的坐进席位之中,研墨开始抄写起来。
“如果有人不会写字怎么办直接淘汰吗?”
褚师璇盯着影壁上传过来的画面,坐在角落的人明显不会写字的样子,握笔的姿势很不对劲。
重京在一旁回答。
“写字只是表象,并没有规定要写好或是必须写完,态度才是最重要的。”
也就是说只要安静的跟着画也无所谓喽。
这倒是让褚师璇眼前一亮,觉得这一场试炼比之前的‘问心’要好太多了。
第三场试炼淘汰的人只有了了数人,至此,收徒大会的试炼环节正式结束。
褚师璇望着这些年纪轻轻的孩子们,他们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跟随着褚师璇的一举一动,拘谨又期待。
七绝宗历代的祖师排位供奉在破天峰,山峰巍峨高耸,屹立于云雾之中,白玉石阶通天,攀登之时,耳畔时有高飞于此的鹤鸣空灵之声。
祭拜的今天不像个好日子,乌云蔽日阴沉的像要压下来一般,肃杀之感卷着寒冷的风吹得人脸疼。
为表示诚心,山间的石阶都刻了禁制,上山是无法使用灵力的,需得靠体力一步步往上爬。褚师璇带领一众人不急不缓的爬山,他也没来过这里,重京和西椛两位长老也在他身边和他一同苦哈哈的攀爬。两位长老沧桑的外貌和不时的粗喘长吁让他有种在虐待老人家的惭愧。
搞什么嘛。
褚师璇也不喜欢这种形式主义,师父和两位师伯的牌位就在赤霄峰的殿中,在那里祭拜和爬上山巅去祭拜也没什么不同。
死人能感受到什么呢?还不是做给活人看的!
褚师璇在内心嘀咕。
师父他才不喜欢住在这么高的地方呢,要是按师父的喜好来讲,应该给他供在一个有美女美酒,终日悠闲享乐的青楼里去。
不过他要是说出来,保证会遭白眼和谩骂吧。但,自己要是死了的话,可不想住在这么一个又高又冷清的地方。就把他埋在最热闹的花树下,看花开花落,多好啊。
终于爬上山后,褚师璇快被累死了,他吩咐众人原地休息,让一旁的弟子扶他到一边坐下。
他从怀里掏出常吃的止痛丹药,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疼痛。不想总是很弱不禁风,可他现在的身体真的很脆弱,最近天气冷,身上旧伤总跟他作对,疼起来真的很难忍受。
待他疼痛平息这才整理好衣裳后,云淡风轻的回到众人面前。
褚师璇是不太懂祭拜的流程的,好在重京和西椛两位长老在他身边一直提醒他。
列位师长,师祖的牌位在最中间,褚师璇一瞧见师父的灵位仍是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师父他真安静啊。
褚师璇敬香于香炉之中,余下弟子也一同。
祠堂又深又空旷,除了这些灵位挨挨挤挤在一起,余下的只有一名负责清扫的弟子。
祭拜后,褚师璇说了些勤勉好学的鼓励之词抚慰众弟子,再展望下未来,之后就让重京他们带领这些新晋弟子离开了。
褚师璇没下山是因为他觉得那名清扫的老弟子模样很是亲近,他没和其他人说。
“等等。”褚师璇唤住正欲离开的老弟子,那人头发花白,面颊无须,沟壑的皱纹爬满了他的脸。
“大人,有什么事吗?”
老弟子诚惶诚恐,他素日里少见外人,陪伴他更多的是无尽的孤冷和寂寞。
“你,你在这里多久了?”
“弟子在这里服役已四十余年。”
“服役?”
褚师璇一边问询,一边在老人脸上逡巡,希望能看出些什么来,具体是什么,他自己心里也不知道。
“是。”
老弟子诚实的答道。
“弟子因错手害师兄修为尽废,这才被罚到此山中。”
是因为受罚啊。
也是,这样的孤寂之地,陪伴的只有云中鸟雀与呼啸的山风,实在与坐牢无异。
“你要在这里服役多少年啊?”
老人苦笑着望向远处的云雾。
“三百年。”
“三百年?真是漫长啊。”褚师璇由衷感叹。
老人轻轻摇头“这服役岁月怎抵得上我对师兄所造下的罪孽,若非我……师兄恐怕修炼已臻化境了吧。”
悔恨的言词极为真切,令褚师璇也有丝恍惚的错觉。
似乎,有人也曾这般和褚师璇述说过自己犯下的罪业,真心地忏悔。
只是,他想不起来那是何人。
头倏地一瞬间疼起来,他脚步不稳,险些跌倒,老弟子忙扶住他的手臂,关切道“你没事吧?”
褚师璇抬眼望去,老弟子眼中的惶恐令他感到惶恐和陌生。
师父他,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慌乱,即便惊恐,也总是掩藏自己的情绪,精明的双眼透着股运筹帷幄的自信。
这真不是师父。
褚师璇站定了步子,摆摆手道“我无事。”
老弟子舒口气,又恢复成恭顺谦卑的模样。
“既然大人无事,弟子就去清扫了。”
褚师璇颔首,望着老弟子离开的背影,心头泛起股无名的苦涩意味。
他慢慢踱步走下山时,只听得云中传来一阵长叹。
一个声音忽远忽近。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褚师璇咀嚼着诗中的怀念与伤感,轻轻和颂着。
一卷冷风吹袭,扬起了瓣瓣白花。
展手去接,转瞬即逝,回头遥望被云霭淹没来时的路,只望得苍茫云海间,云起云落,倏忽流转,风扬起纷纷扬扬。
有道很清脆的声音在他脑中叮了一声,微张了张口,又乖乖闭上,他紧紧身上鹤氅,转身继续往下走。
冬至已过,又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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