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同阴结(三)

叶玉动作一顿,转头望去。

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身上穿着绸缎质地的净色衣裙,手里捏着一方素白锦帕,衬得她脸上越发苍白。这妇人面容微显疲累,似乎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看这衣着打扮和明显与下人不一般的架势,叶玉心知此人定是孟阳二人昨天晚上碰见的余夫人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余氏面色警惕地又问道。

这二人面生,又人高马大,叫人不得不心生防备。

“您是余夫人?”叶玉故作不确定似的解释道,“我们是昨日招进来做工的,二喜说让去后院劈柴,这不是来找斧子嘛。”说着他指了指那柴房似的屋门。

“原来招的你们,”余夫人神色放松下来,抬手摆了摆就要赶人,“这里不是柴房,你们往右……”

余氏忽然想到那真柴房里还关了人,立即刹住了嘴,改口道:“往左去后院等着,待会儿我叫人送过来。”

叶玉点头,拉了拉陆吾,陆吾也不看他,抬脚就走。两人向左走到尽头拐出了门,才感觉一直追随着他们的那道视线消失了。

叶玉这才停下脚,道:“你觉不觉得,那余夫人怪怪的?”

她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捏着锦帕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与他们说话时虽努力维持着一府之主的镇定在,但明显急于把他们支走。

像是心虚。

没等叶玉把这一通分析说出来,陆吾已经转过了身,向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此时天色渐明,微弱的阳光洒在刚退晨雾的府宅中,照出各处景物模糊的轮廓。

陆吾一转身,叶玉便看见他脚下的影子不见了。

叶玉心中了然,有样学样,仔细地在地面检查了一番,确实也不见了影子,然后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那间屋子前,余氏已经进了门,并且从里面落了锁。

这倒是意料之中,余氏把余双双藏在这破落屋里,又对外宣称女儿已经死了,自然是不能叫他人发现。

叶玉冲陆吾指了指屋顶。

反正穿墙术之类的他不会,他就会飞,当然,陆吾要是毫不留情地自己进去了,他也没办法。

好在陆吾只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勉为其难地一把揪住了叶玉的后脖领,像拧着小猫的后颈皮一样,提着他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屋顶上。

叶猫:……

陆吾轻轻地掀开了一块瓦片,垂眼向内望。他找的这个视野正好能看见余氏的头顶,外加半个额头。

叶玉凑过来也想看,他调整角度,然后跟陆吾来了个肩贴肩。

问:他是故意的吗?

答:当然是!

陆吾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然后收到了毫无自觉的叶玉一个阳光开朗的甜笑。

然后又贴近了一些。

陆吾忍无可忍地移开了几步,重新掀开了一个瓦片。

叶玉:?

看陆吾那表情,怎么像误会了什么?

不过他才不管陆吾怎么想,反正他乐得坐享其成,不然就他这个手气,恐怕把这块屋顶翻成马蜂窝都找不到合适的位置。

这屋子果然跟孟阳描述的一样简陋,目之所及除了层层叠叠的黑白布幔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张木架床半边帘子已经被掀开,露出了余双双了无生气的脸。而此时,余氏竟然跪在余双双的床前,正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叶玉愣了愣,轻声问道:“人死了?”孟阳那货的法术如此之弱,竟然没拖得过半日?

“没死,”陆吾道,“你仔细听。”

脚下的屋子门窗紧闭,屋内半明半昧,除了余氏抽抽搭搭的哭泣声,还有一道极其微弱的呼吸声。

若非他二人是灵官,恐怕得将耳朵贴近了余双双的口鼻才能听得见。

叶玉刚确认了那呼吸声,便听见余氏突然说话了。

“双儿,我可怜的女儿,为娘……为娘也……”

也什么,余氏没说得下去。

“前些日子,你爹做绸庄生意,河上翻了船,货浸了水,上好的布匹全毁了,”余氏忽然开始哭诉,“咱家家底全赔进去了,能变卖的都卖了,下人也遣散了大半,只留下了几个老人。”

余氏一说,叶玉总算是明白他一直感觉余府空荡荡是什么原因了。

这府里桌椅家具,花瓶字画,文玩古物,值钱的东西一件都没有,空留了一个高墙冷瓦的宅子。

“即便是这样,都还欠着债呢,你也看见了,那些要债的已经来家里搜刮过两三回了,真的什么都不剩下了……我说让你爹不要全投进绸庄里,他不听,弄成现在这样,若是还不清,不知道那些债主还会如何对待我们……”

听到这里,叶玉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那、那一堆纸元宝首饰珠玉,娘已经藏起来了,等你下了葬,便能解决我们余家的困境,你爹还有机会东山再起。”余氏的哭腔里,一部分是哄劝,更多的却是对今后生活的憧憬。

叶玉震惊:她这是要用女儿的性命去换取那一堆财宝啊!

他算不上是什么品行高洁之人,但此种行为还是稳扎在他的道德层面之外。拿余双双的性命去换金银财宝,这比卖女儿更心狠!

“爹娘……爹娘不是没有救你,这绥丰县所有的大夫都请了,连郁州其他地方有名的大夫也请了十几位来府里替你瞧过病,他们都找不出缘由……不是爹娘不为你治啊!”

这说的是实话。那酒楼小二也说过,余双双这病无药可医,要不是生在余府,有钱替她拿药材养着,余双双早就没得命在了。

余双双虚弱地躺在木架床上,已经难以对她这些话做出回应了。

“你也知道,被下了阎王聘,要不就是按聘书下葬,要不就是全家陪你一起死……”余氏说到这,似乎又找到了让余双双去死的理由,“对!还有你弟弟!我们也罢了,你弟弟还小,你不能这么狠心呐!”

此言一出,叶玉看见原本还睁着一线的余双双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也黯淡了下去,似乎是听了劝,认了命,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双儿……”

余氏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依旧哭得惨极了,却始终没有那方锦帕擦拭,任由那些眼泪和鼻涕糊在脸上。

“为娘……为娘也是没有办法。”余氏终于说完了这一句,似乎前面所有的那些话既是在劝说余双双,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一些。

她跪在地上,杵着膝盖又向床挪近了两步:“双儿啊,你乖乖地走吧,别硬撑着这口气了。”她像想起了什么的似的又允诺道:“待你走后,那个林文宣若是想赶考,他的盘缠我替他出,若他就留在绥丰县,我便送他一座私塾,你安心的,好不好?”

说着余氏抽出腰间的锦帕,对角一拉,狠了狠心,死死地按压住了余双双的口鼻!

叶玉蹭地站了起来,刚准备张嘴呼叫,就被也站起的陆吾一手绕过他的后脑勺捂住了嘴。

屋内的余氏被房顶的动静吓了一跳,帕子脱了手。

陆吾一手制着叶玉不让他动弹,一手一扫,将那两片瓦归于原位,然后带着叶玉,悄没声儿地飞下了屋顶,落在了屋子的后方。

他贴着砖墙,低声对扣在臂弯里的人道:“想救人就闭嘴。”

叶玉想点头,但奈何脑袋被锁得死紧,只好睁大了眼睛猛眨巴了几下。

陆吾这才松了手,然后伸出食指往砖墙上一捅,便捅出了一个圆圆的洞,好像戳的是一块老豆腐。

他靠近这个小洞向内望去。

那余氏惊得站起了身,仰头朝屋顶望了好几遍,确定再无动静,这才又捡起了床上的帕子,说道:“双儿,娘对不住你。”

然后再次将余双双的口鼻捂了起来。

可怜那余双双本就孱弱无比,这余氏估计这几日也没有给她送水和饭,被如此对待,竟是连挣扎都做不出了。

叶玉看不到屋内的状况,正着急地在墙边原地小碎步,就见陆吾指尖凝出一颗小小的光球,“嗖——”地从那个小洞射进了屋子里。

叶玉用脑袋挤开陆吾的手,借着那个洞向里头望,只见床上的余双双头脚往旁侧一垂,余氏又捂了半晌才松了手,战战兢兢地去掀开她脸上的帕子,指头抖得不像话地去试她的鼻息。

然后整个人卸了力一般瘫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害怕、愧疚还是松了一口气。

叶玉“啊”着嘴转过头。

陆吾看了他一眼:“闭上你的嘴,人活着。”

叶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余氏出门上锁的声音。

二人绕到屋门口,开锁进屋。

余双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胸口没了起伏,跟一具尸体也没什么不同。

要不是出手的是陆吾,叶玉定会以为她是真死了。

那张黑白色的聘书放在余双双的头边,如孟阳所说,一根黑色的“细绳”从中伸出,正缠绕在她颈间。

从聘书到细绳,全都散发着浓重的阴气。

叶玉弯腰凑近扇了扇,那阴气居然往两边散开了,露出其下的聘书表皮。

倒是陆吾看到这一幕,微微皱起了眉。

叶玉已经摊开了那张四开三折的聘书,小声念了出来:

“吉日吉时:三月廿六,三更。落葬。”

“三月廿六?”叶玉又念了一遍,然后问道,“这是哪一天?”

陆吾淡淡道:“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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