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镜是《刺杀》的第一个小**,宴凯很看重。
“迟燃,你第一场发挥的很好,记住这个感觉,接下来的时间得保持住。”
迟燃点头,宴凯转向江茶。
“江茶啊……”他欲言又止。
江茶猝然被这份犹豫弄得紧张起来,惴惴不安地抬起头。
“别紧张,”宴凯打量着江茶,又看向迟燃,目光再落回她身上,大概是意识到氛围有些紧,随即耷拉下眼皮,露出一个和颜悦色的笑,“放心,你的戏没问题,张弛有度,很好。”
江茶松了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宴凯皱起的眉头又把她心吊了起来。
“但第二镜就是咱们裴离的第一个高光了,喊你们一起下来,是想让迟燃待会好好看江茶的戏。”
迟燃高傲的眼还没吊起,又被宴凯指着鼻子压下去。
“你别得意,上一场明显是江茶带着你,后面多的是你单人戏份,就看你能不能稳住了。”
没有意料中的反驳和不屑,迟燃凛着黑眸,认真点头:“好。”
宴凯被太子爷难得的温驯感动到,顿时笑成个嫁出姑娘的老大娘。
“挺有意思的,我发现你俩的表演方式很像,都是沉浸式表演,纯粹的体验派。”
江茶很认同,“可能因为我和迟燃都不是科班出身,所以技巧方面会少一些,只能用代入感来弥补了。”
宴凯若有所思,“你们这种方式虽然入戏之后情感爆发充沛,但太消耗了,入戏容易出戏就难……《刺杀》杀青后如果真的出现没法出戏的情况,我建议你们保持一段时间不要见面。”
两人默然。
科班出身的演员更容易把握入戏的程度,技巧丰厚的人甚至可以用抽离的方式来表达情绪。
演员的感情力是有限的,好比一截蜡烛,科班演员利用技巧表演就像是利用其他工具充当光源点亮一方;而江茶、迟燃这一类,为了达到同样的目的,却只能选择燃烧自己。
“演员是一个需要信念感的职业,当然咱们鼓励沉浸角色,但表演本身就是一种消耗,所以及时的抽离,也是为了情感的可持续发展嘛。”宴凯满意拍在迟燃身上,“去吧,咱们准备下一场。”
第二镜。
两人重新就位。
迟迟没有听见打板,设备组那边临时出了些问题,又重新开始调试。
江茶收回目光,二楼片场就只剩了他们两人站定。
迟燃背对着自己,挺直的脊背宛如青竹拔节,颀长却不过分单薄。
冷色的天光从没关紧的窗柩朔进来,影子被斜斜拉长。
外面在下雪,风有些大,两片雪花打着旋儿蹭过自己的肩膀,又被场务偶尔经过行走时带起的风刮起。
刮向迟燃。
最终融化在他的发梢里。
江茶抬起眼睛。
少年在回头看她。
含笑的目光总能轻而易举的隔开人潮。
“我说,”他饶有趣味地盯着,“你什么时候去查的我资料?”
“啊?”
迟燃哂笑,“别装,我们都不是科班出生,不是你查的吗?”
“哦,”江茶面无表情,“试镜前一晚。我去看了你的剧,看完之后就觉得还挺——”
挺让人吃惊怎么会有这么烂的演技……
迟燃的表情肉眼可见沉下去,唇线抿起来,不高兴,还带点恼。
“就还挺好奇的,”江茶生硬地委婉敷衍过去,“然后去查了资料。”
“想嘲笑我就直说。”
迟燃一眼斜飞,貌似满不在乎转过身去了。
又朔进来几片雪花,沿着风声读过去,落在脚边,落在肩上。
江茶的视线跟随着几瓣六角花落过去,看见迟燃紧綳的嘴角线条。
仿佛已经相识了很久,细微的风声像暗流一样从迟燃的鼻尖荡过来,再落进自己掌心,每一寸温度和眼神都很熟悉。
——他生气了。
江茶得出结论,莫名想笑。
“OK了!”
设备组打响手势,江茶听见打板的动静。
“准备!Action!”
她猛然红了眼,望向门口那人要离开的背影时,哽咽了声线。
“岑明,你当真要走吗?”
迟燃莫名其妙回头看她一眼,“不是你让我走吗?”
白裙的少女眸光颤抖,半个身子浸在模糊的雪光里,神色迅速黯淡下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哄一哄我,像别的男人那样哄哄我,”长睫被昏黄的光压下去,裴离不忍抬眼,只敢低声,“哪怕是假的,都不可以吗?哪怕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骗我一场就好……我愿今后只为你一人梳妆,再不与他们来往。”
岑明没动。
外面响起沙沙的雨声。
裴离分明没有在雨里,却被淋湿了。
“岑明。”
他的名字,她仍旧不死心。
“哦——”迟燃拉长尾音,像是此刻才恍然大悟,“你想让我给你赎身是不是?早说嘛,一点小钱而已嘛,又不是身家性命——”
“岑明!”
裴离咬牙打断这混账的鬼话,“你只肖骗一骗我,心肝肠我都可剖出给你,什么身家性命,我才不在乎!”
迟燃倏然冷下脸。
风月场里滚过几遭,谁会真的听不出那点弦外之音?
可这么薄的一份情,风吹过,雪压过,就能荡然无存。
谁在乎?
反正他不在乎。
“不是说聪明的人都更会装傻吗?你多装傻充愣一会儿,咱们还能再玩两天,”迟燃挪动脚步,脊背笔直,目光冷淡扫向江茶。
“裴离,何必呢?”
“岑明你……”裴离对上那双眼,那里果真连一点温存都没有,薄寡得坦坦荡荡。
他真的从未动过情。
那我算什么呢?
我究竟算什么呢?
迟燃冷然看她一眼,最后挑选了个恰当的假笑,“你说谁没有心肝肠呢?我要你那份做什么。”
是啊。
做什么呢?
裴离凄然笑起来。
世子爷靠风月打发日子,他什么女人没见过,什么伎俩没玩过。
她裴离的肝肠又算的上什么?
陪她装傻是恩赐。
雨声渐歇。
裴离支起身子,擦去眼角滑泪,瞳孔里映照的少年人黑发飘扬,远去的身影逐渐缩小,变成刺目的一个小点儿。
迟燃的身影逐渐淡出镜头。
监视器里,江茶的脸被放大。
楚馆花魁房中响起了琴声,零零星星,像将断未断的弦语。
相传上古之时,神女重情,只求长情一心人,可若求而不得,那心便也留不得了。
以人皮为琴面,人骨为琴身,筋脉结琴弦,琴身掏空,正中嵌入情郎那颗活着时得不到的心脏,也算的上是藏心长情。
裴离的琴身上褪了朱色,传出的调子越来越凄森。
“人都走了,你弹给谁听。”
裴离转身,窗柩不知何时被大扇开合,一个黑袍人出现在屋中。
风呼啸着卷过来,裴离的长发被扬起,惨白的纸钱忽然散开,在她身后疯一样覆盖天地。
远处的哀歌嘶哑响起。
“人走道,鬼事休——阳关地诶,生莫离,死将歇——”
黑袍中露出血红一双眼,暗夜中他的衣摆猎猎作响。
更远的天际,灰白的釉色被血雾染红,南街的灯风一样成片亮起。
无数刀剑亮起的寒光里,哀嚎声此起彼伏荡漾开。
“杀了岑明。”
“这是你的任务,你忘了吗?”
裴离没有应答,转身时风扬起她鬓角的发。
街道上,打更人仍在不知死活地唱:“生莫离,死将歇——羁旅客,永明火,此憾生——”
“江茶彻底入戏了……”
宴凯揪着一颗心,裴离从白纸黑字里活生生走出来,但下笔的时候,谁也没想过这个女子活着是这样疼。
四下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刺杀》第一镜名叫不悔。
不悔,但憾。
迟燃掐白了指尖,凌厉的眉眼死死盯在方寸大小的显示器上。
镜头里哀歌不休,寒风再起。
裴离踏上窗子延伸出的木台,凌空看着平国都城陷入血色的梦魇中。
单薄的木料经不起女子的重量,发出的声响合着雨滴一起淅淅沥沥,被隐匿在黑夜里。
裴离行走在生死边界,却越发清醒。
裴离伸出手,人工制造的雨滴混合着天然的寒意落上指尖。
这颗心碎在岑明的风月场里,声势浩大,携带着粘稠入骨的寒意,一直侵蚀进肺里。
“对,就是这样……”宴凯捏紧了对讲机,紧张得难以控制到喃喃自语,“对,镜头切过去,打光,怼脸——”
江茶缓缓抬起眼皮,睫毛上有雨落的痕迹。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她越说越快,眼里的血光越来越艳,艳色与雪光一碰,撞出惊人的诡异美丽。
片场落针可闻。
“杀了,岑明。”
裴离吐出最后一句话,癫狂的笑声与纸钱一起扬上漆黑的夜空。
踏上去。
将断的屋檐,踏上去。
宴凯没有喊卡。
剧本结束了,江茶却没结束。
“宴导,剧本上没有这段——”
“嘘!别打扰她!”
监视器超出了原定的工作时长。
细小雪光浮动的窗口,裴离已经站了上去,扶住了这窗柩苟延残喘的框子。
只要再跨一步,就可以坠下去。
跳啊,跳下去啊。
迟燃屏住呼吸。
镜头里江茶忽然转过身来。
裴离在看岑明。
她深爱却从未拥有过的少年在人潮里看着他。
这是独属于她的目光,独属于她裴离的目光。
迟燃的心被这一眼狠狠揪住,从指尖开始颤抖,“她在干什么……”
片场的窗子是经受不住成年人体重的。
“江茶到底要干什么……”
宴凯兴奋如恶鬼:“太精彩了,这场即兴值得被载入史册!A组,镜头给裴离的脸,快!”
镜头迅速切换。
江茶在监视器里灿然一笑。
迟燃瞪大眼:“江茶……”
江茶猛然松开手,在窗柩倾塌的那刻向后一仰。
跳下去。
就这样跳下去。
她是敛翅的鸟,在白袍飞散间直坠下去。
风擦过耳际,是镜花水月的一场美梦。
深渊之下才是解脱。
“漂亮!”宴凯放下耳机,兴奋呐喊。
“漂你妈的头!”
迟燃目眦欲裂。
“江茶跳楼了!她没绑威亚!”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