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部分人这么认为。”米埃犹豫许久,开口道,“但我想,那是不正确的。”
秀拉立刻白了米埃一眼:“切,虚伪!”
是挺虚伪的,米埃这次没作声。他之前一直自诩“高贵的向导”,要说没点“有些人生来就该比别人更平等”的念头,确实不太可能。
“……你就带着那份自负活下去吧。”见米埃噎住,秀拉皱眉讥讽道。
米埃半跪着,攀着秀拉的肩膀,直视那双幽黑的眼睛: “嗯,我很抱歉。但现在要先保证你诺诺哥哥的安全,所以暂时就维持原样吧。”
秀拉望着米埃信誓旦旦的神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甚清晰的谩骂。
“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嘛,别把别人想的太好了……”米埃苦笑道,顿了顿,又补了句,“也别把别人想的太坏。”
秀拉望着米埃,一言不发。而袋子里的巨型张螂晃动着触角,幅度和频率愈发激烈。
“你要走,对吗?”
“嗯,想和你诺诺哥一起去外面闯闯。”米埃回忆着自己还是向导时看过的档案,“塔最近几年,每年送出去的流浪哨兵有近400名,这些哨兵里有将近百分之三的人和阿诺一样,出身名门。”
“所以,我想,那些哨兵一定有着像言笑和我的亲友,会想方设法保证他们活下来。”
“这里距离安无岛不过一千二百多公里,我们就跟着前人的踪迹,摸着石头过河嘛——总会有办法的!”
“呵……哈哈哈哈。”秀拉狂笑着,许久才仰起头,“真好,真好啊,你能为诺诺做到这一步。”
米埃被秀拉话语中巨大的愤怒与苦痛镇住,现在的秀拉就像大雨滂沱中的一条流浪狗,幽怨地注视着抛弃自己的原主人。
“为什么换了秀拉就不可以?”秀拉的尾音发着颤,“为什么你当年甚至不愿意为了秀拉返回来看看!为什么!”
“……我很抱歉。”米埃扶着秀拉的肩膀,但他除了干巴巴的道歉之外,什么都做不到。
秀拉的身躯比想象中冷,米埃的掌心从寒冷到感到一丝暖意,后面慢慢便没什么感觉了。他努力通过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表达着自己的歉意,祈祷秀拉能好受一些。
可惜,似乎起了反效果。
“抱歉?你什么都不记得,会有哪门子的愧疚?!”
“你是纸条上的‘休落’,我应该是‘E-r-i-c-a’。”
“对——但这只是你的推测而已!你想起来了吗?没有……”秀拉似乎痛到无法呼吸的地步,连声音都轻得像一片羽毛,“你们还有大把的时间探索人生,可秀拉不可能离开这里了……”
“为什么?”
秀拉勉强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早在六年前,秀拉的精神海就已经是一滩烂泥了。”
“每天打扫、打扫、打扫、打扫、打扫、打扫……”秀拉解开外面的铆钉皮外套,露出布满密密麻麻的黑色泥点的胸膛。那些黑色的部分似乎蠕动着,仿佛紧紧靠在一起的西瓜虫。
米埃克制着呕吐的冲动,竭力保持平和:“你的身上是从何时发生这样的变化的?”
“这里发生过什么令你在意的事吗?”
“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细节,可不可以告诉我呢?”
“告诉你就有用了吗?谁知道你会不会转头就被那个城管头子拉拢了,或者死在哪个角落里……”
“既然当年的我没有死在这里,现在加上你和阿诺,不会更糟了。”米埃诚恳道,“我不希望阿诺的精神海被污染,也不希望流浪哨兵的数目继续增加……同时也不希望你一直留在这种地方。”
秀拉打量着对面那双闪闪发亮的蓝眼睛,昏暗的光线中,米埃的双眼仿佛装着辽阔的海洋,在夜深人静时诱导着他接近,诱导着他出去看看……
好似那片海通往自由。
—————
恺听着舱门外的动静,忽然在争吵中刹车:“61号已经溜了,或许您不必继续这场无谓的争吵?”
白羚眨着眼睛,故作高傲地侧过脸,继续整理着湿漉漉的褐色长发。
这一连串的小动作实在有些米埃的影子。恺左思右想,只觉得米埃的身影越看越熟悉。几乎只差临门一脚,他就能把“米埃”这块拼图放进正确的地方。
恺把眼睛眯成谄媚的形状,道:“下了血本呐,白女士。我带的实习生一直想把头发染成你之前那种……黄色的。”
“是玫瑰金——算了,不重要。”白羚纠正道,但她也没期待恺这种草根出身的莽夫对颜色有多深的了解。她随手把长发编成松松垮垮的麻花辫,在辫尾系了颗小铃铛。
“从刚才的对话看,您认识61号和110010号——能否这样理解呢?”
“呵,姐姐我也认识你呀~”白羚托着脸颊笑眯眯道。
恺分明从这位向导的举动中嗅到了“威胁”的意味。
“别紧张,白女士,只是维安厅调查逃兵和嫌犯的必要步骤。”恺又不知从哪掏出个小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记录起来。
白羚的唇角当即僵硬起来。
“请您回忆过去和这两名哨兵接触时的细节,然后回答我——61号和110010号在性格和为人方面,究竟是怎样的人。”
“诺诺是个正直到有些偏执的孩子……我不认为他会为一己私欲盗窃浓缩向导素。”
恺用水笔飞快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似乎真的在进行记录。
白羚困惑地望着恺的举动,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值得记录的。
“继续,白女士。”
“至于埃米……是个……奇思妙想多到让人担心的好孩子呢。”
“有趣的评价。”恺的语气似乎很是愉悦,“您认为61号是否有被110010号欺骗和引导的可能?”
白羚眼睫一颤,警惕地望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新首席。
恺扬起一个和善的笑容:“不要紧张,白女士,在下没什么坏心思,也没有背负难以言说的任务……只是个普通的访谈笔录而已。”
—————
“又来骗人了?你还真是不死心。“顿了顿,秀拉再度发出熟悉的冷笑,“呵,不是完整的向导就没办法挽救秀拉,但完整的向导又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救人?秀拉只是早点死和晚点死的区别罢了!”
米埃无法反驳,同时感到阵阵无力。六年前的秀拉不过**岁,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那个落单的孩子早以残酷的方式习得了塔内的规则,而且适应了规则,成功生存了下来,变成如今的模样。
“……秀拉杀过很多哨兵,也吃过很多遗体。”秀拉垂下脑袋,忽然吐出一句骇人的话。
米埃却只觉得鼻腔愈发酸涩起来。记忆没被激活,但他的躯体已经认出从前的朋友了。没有恐惧或警惕,此刻他只想拉住秀拉的手。
不想,秀拉把那只向自己伸过来的手狠狠甩开了:“在这里等着诺诺吧,然后由秀拉送你们走。”
正说着,通风管内传来清脆的撞击声,某种玻璃制品“哒哒哒”地跳了过来。
“什么屎动静?”秀拉边骂着,边仰头望向他们来时的路。
米埃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但还没来得及把声音和匹配上,一个亮闪闪的圆柱体便从通风口飞出,滚落到他的靴子前——一个装着浅褐色液体的小瓶子。
恺当初朝张螂堆扔出的“咖啡”!
米埃呼吸一滞,拽住秀拉的后领,将人往后扯去。
但还是晚了。
深紫色的粒子凝聚出一颗威风凛凛的虎头和前爪的骨架,尖牙利爪直直嵌入秀拉的小腿。
下一刻,狭小的空间内亮起白色的荧光,而秀拉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睁开眼睛,看到那个他怨恨至今的家伙胳膊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纯白锁链,奋力往白虎的喉咙深处挤。
“你他/吗傻*吧?”秀拉骂出声,“演苦情戏给谁看啊?”
“我就不能是不想让你残废吗?!”米埃喊道。他现在慌得一批,生怕就这么被白虎给吞了。
锁链和白虎爪牙激烈碰撞,迸发出萤火虫群似的白色发光粒子。向导的精神体强度本就不如哨兵的,米埃拼命控制着锁链的再生,精神海中掀起滔天巨浪,大脑皮层也像通电了似的,酥麻感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
他挣扎着放出新的锁链,沿着通风管穿梭着,试图寻找恺的身形。
会死的!直觉在米埃耳边咆哮着。
白虎的另一只前爪也渐渐成型。它抬爪,按住米埃的蝴蝶骨之间,将人固定在地上。
米埃感到胳膊上的力道一松,紧接着,气流打在自己的后颈。他的脸当即失了血色:直接玩命吗?!
“恺老哥,你现在醒着吗?!”他扯着喉咙大喊。
秀拉才被米埃的喊叫唤回神智。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这废弃宿舍里的张螂通通向米埃和只有半截身子的白虎爬去。张螂们一个接着一个,爬过米埃的后颈,涌进白虎的口腔。
米埃分不清到底是张螂让他想死,还是被恺的精神体舔后颈让他想死,好在不知不觉间,这两者都没了动静。
米埃几乎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跳到5号床瑟瑟发抖,随后秀拉犹豫着,走到床边,向米埃伸出了手。
“是你……让我们想象出了……没有塔的自由世界。”秀拉用气音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曾经是,比所有哨兵都勇敢的人。”
“秀拉……一直都很想你。”
米埃握着秀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此刻所有言语都失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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