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充满蓬勃生命力的脸,冲击了小镇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眼。
阳光照在沈郁澜背在肩上的那把生锈的镰刀,折射出的光芒是那样渺小黯淡。
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
沈郁澜别扭地移了眼。
汤贵不觉得沈郁澜说得就准,询问:“美女啊,你不是要租店,是要住店吗?”
女人点头。
汤贵取下夹在耳朵上面的粗杆烟,掏出兜里的火柴盒,“唉,怪我老土,真是听不懂你那香港话,多亏了枣儿……”
女人余光往沈郁澜所在的方向看过去,那个扛着镰刀,眼神充满探究的女孩已经不在了。
汤贵聒噪的说话声,让她不禁皱了眉。
她撩了撩前额挡眼的大波浪,跟在汤贵后面进了酒店,迈过门槛,留给那些恋恋不舍的目光一块被风掀起的火红裙角。
刘贝琪贱兮兮地在沈郁澜眼前晃晃手,大惊小怪的语气说:“我的天,枣儿,你瞅瞅,你那眼神,都黏人家身上了,你该不会是变心了吧。”
“滚哈。”
沈郁澜嫌弃地推开刘贝琪越凑越近的脸,哼一声,“女神只有一个,那就是甜仙。”
沈郁澜平时没什么爱好,就爱听听网上的广播剧,甜仙是cv圈知名的配音演员,声音甜美,业务能力一流。
沈郁澜特迷她。
这事刘贝琪知道,她总调侃沈郁澜还蛮洋气,混得圈子都是她们以前不知道的。
小镇有很多好,也有很多不好。
封闭的小镇总是和外边各种新鲜事物存在一定割裂性。
追着一部一部看乡村爱情,是一件特别特别正常的事。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就结婚,也是一件特别特别正常的事。
日复一日,大家都在做着随波逐流的事,随波逐流才不会出错。
沈郁澜很早就知道自己资质平庸,很难在这个人才济济的社会里出头,那就认清现实,接受自己的平庸,踏踏实实做一个随波逐流的人。
她心甘情愿成为小镇里面最普通不过的N分之一,做一个和别人一样的人。
但有一件事她做不到——结婚。
她喜欢女孩子,理想型大概就是甜仙那种声音特别甜美的女孩子。
身边的朋友们,很多都是枣镇长大的人,和沈郁澜特别熟的人都知道,她喜欢甜仙。
她们不能理解沈郁澜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一个女人。
她们觉得女孩子就应该更喜欢帅哥。
有时候,她们会跟沈郁澜开玩笑说:你再这么迷甜仙,性取向该不正常了,哈哈哈。
沈郁澜从不跟她们据理力争,笑笑就过去了。
想到甜仙,沈郁澜从兜里掏出那部从维修铺钱胖那里低价买来的手机,上滑解锁,操作能有三四下才解开。
这部手机用了有两年多,已经很卡了。
“你这手机,还没报废啊。”
沈郁澜暴力点击卡得怎么都点不开的大眼仔。
“还能用,再凑合凑合吧。”
刘贝琪随手薅了把长在路边高高的野草。
“真行,哎,枣儿,刚才那女人,不愧是香港来的,就是跟咱们不一样,那模样,那身材,多电影明星啊。”
沈郁澜缓慢走路,把迟迟没有信号的手机举高,仰头对着刺眼的太阳光,刷新手机页面,语气平淡。
“是吗?反正,她不是我的菜。”
“呦呦,瞅你那样儿吧。”
“咋?”
“还不是你的菜,说的好像是你的菜,你就能咋地似的。”
沈郁澜揉揉酸疼的手腕,长喘一口气,“能咋地,不能咋地呗,她还能把她那辆法拉利给我开啊。”
刘贝琪双手捂住嘴,眼睛瞪大,表情格外丰富,震惊得那叫一个语无伦次。
“我的妈,我的奶奶,我的八辈祖宗啊,那那那,竟然是法拉利啊。”
“可不。”
刘贝琪拍拍起伏的胸脯。
“真是长见识了,刚才看见那辆车,我就觉得高档,我还寻思呢,指定可贵了,我问栾婶儿,栾婶儿说这车是利马拉,怎么不得十几万。”
“利马拉,别逗我了。”
沈郁澜笑得手机都举不起来了,停步,一次性笑个够,笑得脸都僵了。
“这王大娘情报局也不准啊,告诉我什么法利拉,我又把假消息传给栾婶儿,栾婶儿更扯,还利马拉,我真服了,不行了,不能再笑了,笑得我肚子都疼了。”
“有那么好笑吗?”刘贝琪表示不理解。
“有,特好笑。”
刘贝琪扯扯嘴角,瞥眼沈郁澜手机屏幕,道:“又看你女神微博呢,有啥好看的,八百年也不发一条动态。”
沈郁澜登时来了精神,也不笑了,聚精会神地看着早就看过无数遍的动态。
“枣儿,我是真搞不懂,你说,你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就这么喜欢她啊,你喜欢她啥啊?”
沈郁澜收住脸上的姨母笑,抽空答:“你不懂。”
“我咋不懂啊。”
沈郁澜对着手机露出花痴表情。
“刘贝琪,你说,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光是听着她的声音,我就怀孕了。”
“什么!枣儿!你怀孕了!”
一阵可谓穿云裂石的声音,伴随脚踏车因急刹,轮胎摩擦红砖铺成的地的杂音,震穿沈郁澜的耳朵。
她捂了下阵痛的耳朵,回头看着头巾包得严严实实的栾婶儿,问:“婶子,你咋又回来了啊?”
栾婶儿指指沈郁澜手里的镰刀,“害,没有镰刀,那一堆草我拿手薅啊。”
刘贝琪跟谁都能聊两句,生怕话掉地上,赶紧接住,“那肯定薅不完,薅到沈枣儿小孩生下来都薅不完。”
沈郁澜使劲掐她胳膊,“你别瞎说啊。”
栾婶儿一副信刘贝琪不信沈郁澜的表情,头巾一揪,扔进车筐,抓住沈郁澜的手,就是一番语重心长的过来人的劝导。
“枣儿啊,你听婶子说,这孩子不能留,什么男的,不靠谱不负责,婚都没结,就让你怀孕了……”
“不是婶子,你误会了,我……”
“你不用不好意思,枣儿,你和我家小文差不多大,婶子都拿你当自家孩子看,婶子不能害你,你听话啊。”
“怀什么孕,我连个对象都没有,我刚才跟刘贝琪闹着玩的,你咋还信了啊,婶子。”
栾婶儿看向刘贝琪,“贝琪,枣儿说的,是真的不?”
刘贝琪最爱掺合这种热闹,不把火浇灭就算了,趁乱往上添一把火。
“我不知道啊,别问我。”
沈郁澜气得抿紧唇。
刘贝琪在她刀人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之前,拔腿跑了。
沈郁澜咬咬牙,心里已经暗暗谋划,明早教唆小黄,去刘贝琪家包子铺偷包子的事了。
栾婶儿看了眼沈郁澜微微隆起的肚子,愁容满面。
“赶紧的,赶紧去医院,别等月份大了,想做都做不掉了。”
这,这肚子是昨晚胡吃海塞,吃鼓的啊。
沈郁澜放弃辩解,她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过声音洪亮,语速比机关枪还要快的栾婶儿。
把镰刀放回后斗儿,她无奈地扶了扶额头,走了。
她折了方向,走的不是回家的方向。
河边的石头有水稻的味道,太阳把石头表面烤得特烫,任谁坐下去,都会嘶哈两声。
沈郁澜面无表情地坐下去了。
拴在旁边的一匹毛驴,很有眼力见地停止原地走动,连它都看出来了,沈郁澜心情不太好。
沈郁澜认识这匹老驴,很乖,想摸头就摸头,从不怕人。
老驴被顺毛顺舒服了,享受地闭了眼。
沈郁澜笑笑,“大黑,你也会有烦恼的吧。”
老驴可能通人情,闷嚎一声。
沈郁澜忧愁地发呆,捡起脚边碎石往河里使劲一撇,荡开花的涟漪一圈连着一圈,卯足了劲,像是要冲出去一样,可惜无论怎么用力,都荡不出这窄小的小河沟。
谁能愿意拨开荆棘,穿过一片片泥泞,捧走它。
沈郁澜再次笑笑,“能坐在小河边虚度光阴,已经是一件顶级幸福的事了。”
坏情绪一扫而尽,她拍拍驴头,“我走了,老弟。”
她哼着甜仙唱火的一部广播剧主题曲走了,轻快的脚底踩过一块块砖头,那里留下她来过的痕迹,脚印一串接一串。
突然,眼前霸道驶过来的红色法拉利切割她的视线。
一团白色烟雾从车窗里飘出来,聚拢成一层神秘的薄纱,遮住车窗后面,隐隐向她看过来的眼。
是那个无可挑剔的香港女人。
她在哪,那阵高贵的港风就跟着吹到哪,华美的胶卷氛围像是走进王家卫的电影里,她应该出现在那种纸醉金迷的场合,喝着陈酿红酒,吐着烟圈,松弛摇摆,成为焦点,成为闪闪发亮的气质女神。
这片土地不适合她。
沈郁澜沿着石阶边缘,磕掉不知什么时候黏在脚底的口香糖,闻着那片绵长的跑车尾气味道,大步离开。
跟那道向她缓缓靠来的,饱含情绪的眼眸,把距离越拉越远。
追星可以追这种女人。
生活里不可以,小镇里生活更不可以。
小镇飘着枣香的风,怎么可能驾驭住那阵,游刃有余游走于奢靡之间的港风。
再说,沈郁澜根本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她喜欢那种清纯的小女孩。
最重要的是,得比她小。
因为她喜欢别人管她叫姐姐,特别是用那种嗲嗲的声音。
要说她,并不是什么纯情之辈,暧昧过的女生很多,基本都是可爱型的女生。
可惜大学毕业后,回了小镇,很难认识新朋友。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每天,还是有准时和她问候早安晚安的女孩,甚至常有不嫌麻烦的,连坐几个小时的车,从城里过来找她玩。
下周就有一个女孩要来。
沈郁澜摸摸干瘪的衣兜,没有钱,别人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不得好好招待一番。
她赶紧回了食杂店,把账本从木头抽屉里翻出来,搬出板凳贴着门框坐,背往后一靠,老化的门不断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不为所动,仿佛早就习惯这里的每一粒尘土,包括墙壁野生的藤蔓,和劲风中逃荒的蚊蝇。
她不嫌弃自己的小窝穷,一直乐在其中。
她打算对一下最近店里的帐,如果资金足够宽裕的话,那她就预支出来一点,用作招待朋友的资金。
她天生对数字不敏感,算个账,可费劲了。
过午,终于算出个七七八八。
她伸伸懒腰,捶捶脖颈,站起身,想去找找藏在不知哪个草丛里的小黄。
这时,手机嘟嘟响起来了。
沈郁澜看着入不敷出的帐,灵机一动,讲电话的声音都变得谄媚起来了。
“母亲大人,有何吩咐?”
叶琼直接咆哮起来,“小兔崽子,胆子肥了是不是,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
沈郁澜一记白眼翻出来,无语道:“我没怀孕,怀什么孕啊。”
“那你栾婶儿急得够呛,跟我说……”
沈郁澜把手机拿远,捂住听筒,连说能有两遍「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再把手机放回耳边,她心平气和地解释。
“妈,你冷静一点,听我说,那是我和刘贝琪开玩笑说的,栾婶儿听岔了。”
“真的?”
“当然了,你姑娘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
叶琼静默两秒后道:“完了完了,这回可完了。”
“什么完了?”
叶琼懊悔道:“哎呀,刚才你栾婶儿跟我说完,正好我朋友跟我发微信,我一时心急,就跟她讲了这件事。”
小黄钻出来了,直奔铁盆里的黄米炸糕去了,闷头争分夺秒地吃。
有猫欢喜有人忧。
枝头老鸦一声凄鸣,显得动作表情都定格住的沈郁澜更为悲催。
她撇撇嘴,问:“跟哪个姨说了啊,李姨还是王姨?”
“都不是,你不认识。”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哪个朋友我不认识。”
叶琼还在烦恼自己沉不住气,嘴太快,讲话声音充满自责。
“她没来过镇里几次,你当然不认识了。”
“她叫什么啊?”
一只笨鸟沿着连绵炊烟飘向的方向,扑棱翅膀。
俗话说,人有三急,鸟大概也有。
不然,看起来就长着一张和蔼可亲鸟脸的它,怎么会让一滩鸟屎在沈郁澜头顶安了家。
挺突然的。
叶琼接下来的话,也挺突然的。
“她叫闻砚书,已经定居香港很多年了,有点事要办,今天来镇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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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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