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草旁边都是野草

沈郁澜眼皮向上翻,盯住被风吹起的几根毛躁的头发,眉头皱成川字。

“你那朋友,是不是特有钱,特装,特冷脸,开个红色法拉利,特招摇那个?”

“你这孩子,说话咋这么不中听,书白念了是不是啊,论辈分,你得管她叫一声闻阿姨,知道吗?”

头顶那坨东西正在缓慢凝固,沈郁澜烦得不行,气哄哄地跺着脚回屋,把账本随手扔回打开的抽屉里,进了后面小小的洗手间。

肩膀耸起,夹住手机。

拿起挂着的手巾,把头擦了擦。

“知道知道了,妈,你也是,你跟她说这个干嘛,我跟你亲,还是她跟你亲啊,你这不是败坏我名声吗,万一她到处跟别人……”

“她不会。”

叶琼果断的回答,让沈郁澜嘴角掀起一丝不知意味的笑。

“妈,你别太天真了,她可不是王姨李姨,咱跟人家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你也说了,她就没来过镇里几次,就算你们早些年有点交情,但你们一定很久没见过了吧,是人是鬼,你知道啊。”

叶琼气急道:“怎么说话呢,她咋得罪你了吧。”

沈郁澜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到铺着一层薄灰的窗台,弯着腰,挤出洗发水,使劲搓着头发,直接就着水龙头流出来的凉水,把头洗了。

“我说真话,你能揍我不?”

“先说呗,说完,再决定揍不揍你。”

沈郁澜稍微直了直腰,放松地呼出去一口气,话没说出来,调皮的笑容先露出来了。

“仇富,平等地不喜欢每一个有钱人,哈哈。”

叶琼没有说话。

沈郁澜把手里的泡沫搓进水槽里,扶着酸酸的腰接着说:“你怎么不说话了,妈。”

叶琼玩笑道:“我在想应该用什么工具揍你,你想要柳条子,还是皮鞭子?”

“叶琼女士,你真的好狠的心。”

“少贫了。人家有钱,还成错事了。再有钱,那也是人家自己辛苦赚来的。你但凡上学的时候努努力,说不定现在你也是有钱人了。”

“努力不了一点。”

“那就别嫉妒人家有钱。”

沈郁澜哼一声,“好好好,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上学的时候,不该不思进取,整天望母成凤,望父成龙,盼着能一跃龙门,捡个富二代当当。还有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不该说你的宝贝心肝,我错啦。”

“茶言茶语。”

“呦,你还知道茶言茶语呢,紧跟潮流啊,我的妈妈。”

“行了行了,别扯东扯西了,一会儿仇富,一会儿又富二代的,张嘴不离钱,说吧,是不是店里周转不开,又缺钱了?”

沈郁澜谄媚的笑声快要冲破屏幕了。

“不愧是亲妈啊,最近吧,我手头的确是有点紧。”

“样儿吧。”

“那……”

沈郁澜挤出一点护发素在手里揉起泡,“老妈,你是转账,还是现金啊?”

“那都好说,你先帮我办件事,办完了,我立刻给你转账。”

沈郁澜藏不住高兴,“今天怎么这么慷慨啊,老妈,说吧,不管什么事,我都给你办,保证办得漂漂亮亮,让你满意,不过说好了啊,到时候你可不能反悔,不给我钱,或者给的少了,那都是不行的。”

等她一口气说完,叶琼忍笑道:“这周五,你去给你妹妹开家长会。”

沈郁澜沉默的速度,比泡沫在水槽里消散的速度,还要快,她甩甩手上的水,撇起嘴。

“怎么回事,对金钱的渴望突然就没有那么浓烈了,其实,这钱不要也罢。”

叶琼问:“怎么,给钱都不去啊?”

沈郁澜反问:“你和我爸为什么不去?”

“我……”

叶琼咳了两声,“我和你爸忙啊,哪有时间去,再说了,我和你爸都是老农民,我们懂什么,芽儿毕竟是你妹妹,你去呗,她班主任年轻,你们也能沟通沟通。”

“我不去。”

“给你两百块,雇你去,行不?”

沈郁澜态度极其坚定,咬死不改口,“不去,不去,我是绝对不会去的,给多少钱都不去。”

“不去是吧,那就别要钱了!”

拧紧水龙头的动作,在电话被挂断的嘟嘟声之后发生。

一条粉色干发帽把洗好的头发包住。

隔一条街的中学,课间操时间到了,广播体操的声音通过学校广播,扩散向小镇每一处角落。

每天都是这样,沈郁澜都听腻了。

手一勾,窗户关上。

她擦着头发,想起自己那个让人头疼的妹妹。

芽儿是沈半月以前的名字。

沈半月上幼儿园的时候,觉得自己名字不好听,她商量沈郁澜给她取一个新名字。

沈郁澜看看天,脱口而出沈半月这个名字,没什么寓意,全因当时天上有半个月亮。

沈半月比沈郁澜小八岁,今年十五。

她是个非常非常不省心的孩子,脾气古怪,婴儿时期就哭闹得比别人凶。

初二了,叛逆期好像还没过,学校里的小霸王,今天把学校玻璃砸了,明天钻学校狗洞逃课了。

她是快活了,只是苦了家里人。

找不完的家长,道不完的歉,赔不完的钱。

但无论她做错什么,叶琼和沈满德都会无限迁就包容她。

父母愤怒时红过的脸,举起落下的巴掌,似乎只有沈郁澜见过,承受过。

养个猫还有偏心一说。

父母就是更偏心妹妹一点,沈郁澜心里不舒服过,却从来没有计较过什么。

她不争不抢,不怨不恨,像是石头缝里自然生长出来的野草,有太阳就晒,有雨就淋,怎样都行,只要能活着就行。

她不会去钻牛角尖探索生命的意义,只要老屋粮仓里储存足够多的粮食,银行卡里的余额足够支付约会的费用,小黄长命百岁,偶尔奢侈一把买的榴莲是报恩的,地球别毁灭,这样就足够了。

大梦想没有,小心愿一堆。

心虽宽,但时刻保持一颗向善的平常心还是很难。

相比其它早已建设起来的小镇,连几辆轿车都没有的枣镇显得落后许多。

再早几年,谁家买辆小轿车那都是要放鞭炮的,谁不羡慕啊。

沈郁澜见过法拉利,在影视剧里,在哪个富二代约会哪个名模的八卦新闻里。

可是,坐在三轮脚踏车后斗儿,看着那辆招摇的法拉利时,她深深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眼底流露的羡慕是真,心底萌生的不甘也是真。

野草旁边都是野草,野草堆里待久了,成为野草里的最强,都会沾沾自喜很久。

她会想,如果我不是野草就好了。

但她现有的能力和自身资源,不足以支撑起她不切实际的妄想。

于是,她下意识想要远离那个开跑车的有钱女人,看不见了,就能安安心心做一辈子野草了。

沈郁澜拖拖拉拉地走到门边,摘下干发帽,湿漉漉的头发滑落,遮住半张脸。

她微微抬头,看着旧报纸糊住的整面墙,喝了口保温杯里的隔夜水,露出像吃了烂枣一样的表情。

这操蛋的人生啊。

.

周五。

沈郁澜早早起床,洗漱的时候,照常隔着小窗管王婆子要了五块钱的黄米炸糕。

还是高帅送过来的。

这次,他没滑滑板,正常走路过来的,把糕稳稳地送进沈郁澜手里。

沈郁澜放下糕,插上夹板熨头发。

高帅问:“你是要出门吗?”

“嗯。”

沈郁澜看着镜子里肿起的眼,后悔没有早点睡觉。

昨晚,甜仙主役的广播剧发布最新一期,本想听二十分钟就睡觉,但甜仙的声线实在太蛊太诱受,她越听越兴奋,结果熬夜到凌晨四点。

高帅绝不错过任何一个能和沈郁澜搭话的机会,“去哪啊?”

“给我妹开家长会。”

“哦,你妹班主任是谁啊?”

沈郁澜想方设法想用头发挡住肿成灯泡的眼睛,怎么都挡不住,她没好气地敷衍道:“不知道。”

高帅觉得追女孩就应该死皮赖脸一点,于是开始忆往昔。

“我记得,我上初三那年,咱学校来了一个特年轻特时髦的老师,长得可好看了,当时,学校里男生都疯了,天天上课下课八卦那点事,全都是和她有关的,她叫啥来着,谢,谢香衣,没错,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可清楚了。”

沈郁澜突然手抖,滚烫的夹板烫到手指,她呼了呼,皱眉道:“你知道她?”

“谁不知道谢香衣啊。”

高帅两眼冒光,“制服美女,走起路来,那腰条真是要命了。对了枣儿,我跟你说,当时我同桌特喜欢她,少男心泛滥,天天在本上画爱心,我就好奇,过去一瞅,没把我笑死,你猜他在爱心里面写了啥?”

沈郁澜把夹板拔了,扔到一边,眼神直愣,没有接高帅的话茬。

高帅看出来沈郁澜心情不好,摸摸厚厚的脸皮,指指窗台的黄米炸糕。

“趁热吃啊,枣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郁澜淡淡点头,头发拢了拢,用皮筋绑起来。

听见小黄叫了,她扭头一看。

一个小孩进了店,说要买五块钱辣条。

沈郁澜让他自己挑。

等小孩走了,沈郁澜拿着那五块钱把手伸出窗户,塞到高帅手里,接着一口气把话说完。

“高帅,你还要我说几遍,我不喜欢比我大的,咱俩没可能,半点可能都没有,你别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你天天这样来找我说些有的没的,我也好尴尬的。”

高帅大大的个子,小小的心眼,气急败坏地大声道:“你就是喜欢李大平,他有什么好的,他有我长得高吗?有我长得帅吗?”

沈郁澜被他无语笑了,“不是,谁喜欢李大平了,你别胡说八道行不行?”

高帅气哆嗦了,又抹着眼泪跑了,回家跟王婆子告状,说以后不许卖给沈郁澜新出锅的黄米炸糕,要卖也只能卖那种凉透了的。

王婆子疼孙子啊,急得关了灶火,买卖也不做了,一心一意在家里安慰大孙儿。

高帅声泪俱下哭诉沈郁澜变心了,自己失恋了。

王婆子一拍大腿,暗暗可惜到手的孙媳妇黄了,心里着急,她也不管大孙儿了,又急切又激动地去了沈枣儿食杂店,却发现只剩蹲守在紧闭的店门口的小黄了。

沈郁澜已经在往走学校的路上,步行不到十分钟,她来到学校。

她只知道沈半月的班级,其他的,一概不知。

所以,当上了弯弯绕绕的几层楼梯,走到吹着过堂风的教室门口,看到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女人时——

那些潮湿的,糜烂的,月光下微醺后的记忆,冲破岁月的枷锁。

过往模糊不再模糊,眼前清晰不再清晰。

沈郁澜略显局促地移了眼,在门口接待家长的同学手里接过笔,胡乱签了字。

手是抖的,笔是拿不稳的,签的歪歪扭扭的字是把下一行完全占了的。

接待同学给沈郁澜指了沈半月的座位,沈郁澜走过去坐下了。

讲台上那双桃花眼突然变得湿湿的,红红的,像被谁欺负过了似的。

沈郁澜局促只在一瞬,无动于衷那双桃花眼的主人颤抖的双肩和盼望的神情。

昨晚没睡好,好困,沈郁澜撑着头,打起吨儿,想着中午去刘大姐家吃麻辣烫,该选玉米面还是牛筋面。

她没有什么浪漫细胞,脑子里装不下什么潮湿的月光。

所以,她可以在年轻的时候。跟任何人玩你情我愿的,无聊的,过家家一样的暧昧,却无法爱上一个具象的人,奉献出具象的爱。

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睁了眼,像是狗血的命里注定一样,「具象的爱」四个字从脑海中飘过的时候,那双冷淡禁欲的眼,先桃花眼一步,钻进困恹恹的沈郁澜眼里。

沈郁澜撑着的头渐渐抬起来。

下秒,偶像剧照进现实。

所有人,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美得跟别人不在一个图层的女人。

但女人将所有目光投向沈郁澜,那个差点睡着,哈喇子快要流出来的沈郁澜。

她冲着沈郁澜过去了,坐到她身旁。

沈郁澜眼睛都不眨了,她没有跟别人一样对着这张美得过分的脸犯花痴,只是觉得闻砚书穿在身上的吊带短裙的料子应该很不错,肯定很贵。

也是,她连头发丝都显贵。

她长着一张明媚野性的脸和一双冷淡禁欲的眼。

矛盾得就像本该吹在霓虹璀璨的城市的港风,吹来破旧朴实的枣镇。

矛盾得就像黄米炸糕油腻的味道与昂贵清新的香水味道,碰撞到一起。

沈郁澜还没来得及品味闻砚书身上的香水味道,闻砚书用不标准的港普说了一句。

“好久不见。”

那腔调,像是人还在枣镇,就把人带去香港了。

沈郁澜盯着闻砚书也不说话,眼神有点飘了。

千万不要低估任何一个女人的直觉,谢香衣再也站不住了,径直朝她们走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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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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