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宁这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觉睡醒,又是元气满满的模样。
这天上午的课结束,他跟阿清姐一块去找师母拆绷带,伤口已经结痂,只要用上师母特制的药膏,没多久就能完好如初。
因着山中桂花愈发成熟,山长放了大家半天假,让大家感受金桂气息,且还难得没有布置作业。饶是如此,那些个学子还是会掉掉书袋,即兴赋诗。
祝英宁想着既然有假,自己伤口也无大碍,便向师母借用厨房,打算履行自己之前的承诺。
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祝英台和银心也跑来帮忙,她们可从来都不知道祝英宁居然还有这样的手艺。
“我以前脑子不好,不代表没眼睛,眼睛看进来的东西,在脑子好了之后依旧会记得。”祝英宁胡诌了个理由说。
祝英台一心在和面,对于哥哥的解释一笑而过。
“山伯呢?怎么不见他?”祝英宁问。
“他和几个同学随阿清姐下山采购去了,估计傍晚能回来。”
祝英宁点头,继续调馅。
“哥,你想做什么?”
“有好几个想法,等做完你就知道了。”
祝英台道:“我还想吃印糕,要多多加豆沙馅的那种。”
“知道了,吃那么多甜食留心发胖。”
“才不会,我每天读书那么累,哪里会胖。”
祝英宁摇头直笑,他现世的小妹高中时也是这么说的,结果硬生生吃胖十来斤,上大学后才减下来。换了个时代,这脾性还是没变。
“少加点水,面团会变很软的。”
银心收手,祝英台自己在那儿搅和搅和。
经过一下午的努力,连着蒸出三屉,这三屉大半都拿去孝敬给山长这几位长辈,祝英台拿了起码半屉,听到哥哥阻止,说自己是给梁山伯留的。最后的半屉,祝英宁打包打包,带回房间。
马文才已经回屋,身上沾着点桂花香,祝英宁回来时,他刚换好新的外衫。
马兴捧着衣服就要出去,闻到香甜气息,问道:“你手上是什么东西?”
“吃的,你要不要?”
“不要,我家公子也不要,他不吃别人给的东西。”
祝英宁抬手制止祝威的反击,笑道:“我做都做了,不好浪费。马兴,就当是迟来的见面礼,我们上虞那儿的特产,尝尝。”
不管马兴如何想,祝英宁一把将手里的牛皮纸包塞到他手里,坐下后摇了摇茶壶,对祝威道:“没水了,你煮新的来罢。”
“我来。”马兴的声音听着有点别扭,“这房间里的茶,我家公子也要喝,你的人泡不来。”
祝英宁主仆交换一个眼神,他又道:“祝威,那你就先去休息罢,忙一下午也累了。”
“是,公子。”
两个小厮一前一后出门,祝英宁跟在他们身后,停在门内不住探头,见两人走远才把门关上,回到原位坐下。
马文才正聚精会神地在写东西,像是诗又像是文章,祝英宁不好打扰他创作,但想起自己未完成的事,站在对方反手边,摸出怀里还温热的小牛皮纸包,一把塞到他空闲的手上。
马文才手里的笔一顿,抬头看他。
“收好,别让马兴发现。英台还在等我,先走了。”说完这话,祝英宁拿过枕头底下的家书,吱溜出了门。
他出门没多久,马文才听到外头又有脚步声靠近,收起牛皮纸包。不出所料,是沏茶回来的马兴,马兴放下茶壶,问过公子晚饭想吃什么,很快退下。
待他离去好一阵,马文才取出怀里的牛皮纸包打开,只见里面装着几颗桂花糖。他愣神许久,最终捏起一颗,在口中慢慢咀嚼。
桂花很香,糖没那么甜,有几分他怀念的味道。
*
祝英宁敲敲仍然酸疼的肩膀,看祝英台写回信。
“妹,你说这毛笔字怎么就这么难写?”
屋里就他们两人,祝英宁说话就没必要那么遮遮掩掩,但祝英台还是让他尽量小声,以防隔墙有耳。
祝英台道:“万事开头难,你只要愿意下功夫,再难都能攻克。”
“道理我都懂,但还是觉得困难。”
“我给你的字帖好好临摹,迟早能练出来。不过,你要是实在担心,要不就找夫子另开小灶,他的书法可是一绝。”
祝英宁道:“那我更想拜王羲之为师,又不是没门路。”
“你想,人家可不见得愿意收。你这字连夫子都看不过去,更不提王右军,有这心思不如好好临帖,争取早点改掉狗爬字。”
“知道了,我回去就练。”
祝英台又道:“你还有什么话想对爹娘说吗?”
“就说我在这儿过得很好。”
“写了。”
“别提受伤的事。”
“一字未提。”
“跟马文才一块住的事写了吗?”
祝英台道:“你要是愿意,我就加上。”
“写上吧,以防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祝英台狐疑。
祝英宁:“世事难料。”
“知道了。”
祝英台将信封口,交给银心,银心再投进阿清姐屋外的箱子。箱子分红色和原木色,红色代表紧急,原木色箱子里装的就是普通信件。
银心直接把信投进原木色箱子,反正书院离祝家庄也没那么远,老爷和夫人几天后应该就能收到信。
在银心办事期间,祝家兄妹又开始吃零嘴,都是祝英宁之前交给祝英台的。
祝英台咬着一片果干,说道:“哥,我有点想家了。”
“正常,出门在外求学的,哪个不想家。”
祝英台又道:“你现在还会觉得头疼吗?有的时候神志不清吗?”
“问这个干嘛?”
“先回答我嘛。”
祝英宁道:“头偶尔会疼,神志不清的情况还没出现过。”
“哥,你别生气,其实我没想过你有一天能恢复正常。因为期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索性就不期望了。”她粲然一笑,“没想到奇迹还是发生了。哥,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问你,你都不肯说。”
“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走了个鬼门关,回来之后就成正常人了。”
“是神仙保佑我们祝家。”
祝英宁扯出个笑容,“也许是吧。”
“但你不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了,真可惜。”
“有得必有失,想要的太多,最后容易反噬。我们都还年轻,别想这么多。”
话虽如此,他还是难以避免地想起祝英台在梁山伯坟前殉情的画面。
当初他是跟着老妈一块亲眼看过戏台上的表演,但那只是表演,戏一结束,小旦照样会现身致谢,而眼前的祝英台是活生生的人,还长着他亲小妹的脸。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悲剧重演。
“哥,想什么呢?好恐怖的表情。”
祝英宁摇头,想到什么,商量似的说道:“我在想,得尝试着跟马文才交朋友。”
“为什么?”
“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吗?多交个朋友,对我来说有利无害。”
祝英台道:“你觉得马文才需要朋友吗?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但马太守为了青云路,不会让他结交没用处的人。”
“试试看吧,总比多个敌人好。”
“要是受了委屈一定要跟我说,小时候可都是我帮你出头的,现在也一样。管他是马家还是牛家,只要敢欺负我们祝家人,我绝对不会放过。”
祝英宁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好。”
傍晚时分,阿清姐等人回来,祝英台兴冲冲地去找梁山伯说话,祝英宁和阿清姐说了几句,跟着去吃晚饭。
从食堂散出,月已升起。
祝英宁信步行路,走走停停,等回过神来,又出现在射箭场附近。
正欲转身离开,突然听到箭入靶的声音,仔细一看,月下那拉弓的人不正是马文才吗?
他琢磨几下,快步过去,站在离对方稍远点的地方,免得影响到人家发挥。
咻。
又一支箭射中红心。
“有事?”
马文才的声音裹进晚风,吹到祝英宁耳朵里。
他摇了摇头,见对方放下弓,因问道:“不练了吗?”
对方没回答,只是默默搭上箭。
祝英宁:“……”
他仿佛是个傻子,喔,以前确实是。
“要试试吗?”马文才说。
“我吗?”
“嗯。”
“就当,”他斟酌一下,“就当是那包糖的谢礼。”
祝英宁走近些,“好吃吗?”
“尚可。”
他算是摸索出来点规律,只要马文才说‘尚可’,基本上就是好吃的意思,就是不理解为什么不直接说好吃。
想着想着,他接过对方手里的弓,上头还有点残留的热度。
“耳听弦,口衔羽。”退开前,马文才留下这么一句。
这话祝英宁在上体验课的时候听教练提过完整的,不过口诀归口诀,实践的时候没一个字能对上。
马文才的弓拉起来比他想象得要费力点,射出的箭偏到压根儿不知道去了哪里。他难堪地朝对方笑笑,交还弓。
“我的弓对你来说有点重。”马文才的语气很平静。
祝英宁还以为对方会嘲笑自己,他可见过太多这样的例子。以前在体验课的时候就有个人笑过他,尽管后来他也被教练纠正错误,但那人嫌弃的表情至今难忘。
“这是仿汉将卫青所用的弓制成,可能对非习武之人来说会有些吃力。”
祝英宁的嘴霎时圈成个圆,“卫青的弓?保真吗?”
“嗯。”
祝英宁回忆起讲师在课上提过的马文才原型,他同样是位将军。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马文才眼里产生些微变化,祝英宁继续道:“与君共勉。”
“嗯。”
不多时,祝英宁听到有人在喊他,像是祝英台的声音,他忙同马文才告别,去找声源。
祝英台在离射箭场稍远点的地方,见哥哥从身后窜出,骇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祝英宁说:“我刚在附近赏月,听到你喊就过来了。”
“不对,我明明看见你在射箭场里。”
“你看错了吧?”
祝英台道:“还有马文才,瞧,人还在那儿呢。”
“喔。那人家是我室友,去打个招呼也没什么。”
“只是打招呼干嘛这么紧张?”
祝英宁道:“你突然喊那么大声,是个人都慌。今天怎么就一个人,银心没跟着?”
“我出来散心,让她去休息了。”祝英台说,“要回去了吗?还是再走会儿?”
“去别的地方看看吧,感觉有些地方还是不大熟悉。”
祝英台点头,离开时往射箭场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见马文才也停下来,朝这边投来目光。
她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抚摸下巴,悄悄牵引对方的视线去向,似乎真是她哥哥的背影。
有点意思。她心想。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节选自《武帝求茂才异等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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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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