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永远是江逾明这种人的放风时间。八百米跑完,老师一吹哨解散,人群呼啦一下散开。打球的,聊天的,躲树荫下偷懒的。
江逾明和顾芳松对了个眼神,默契地脱离大部队,往体育馆后头那排废弃器材室溜达。那儿背阴,还有个死角,监控死角,老地方了。
“操,热死老子了!” 江逾明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后背靠着冰凉的水泥墙,扯了扯汗湿的T恤领口,露出清晰的锁骨。他脸上那点阴郁被燥热和运动后的潮红盖住不少,紫瞳亮得有点扎眼,左耳垂的银钉也晃着光。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动作大大咧咧。
顾芳松挨着他坐下,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熟练地抖出两根。“来一根,压压汗气。”
江逾明二话没说,接过烟叼嘴里。顾芳松“啪嗒”一声擦亮打火机,幽蓝的火苗凑近。
江逾明眯着眼凑上去,深吸一口。劣质烟的辛辣味儿瞬间冲进肺管子,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舒服地吐出一大团白烟,看着它在阳光里扭曲散开。
“爽!” 他骂了一句,声音带着运动后的沙哑,但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又回来了。他屈起一条腿蹬在台阶上,姿态放松又带着点痞气,手指夹着烟,烟灰弹得老远。
“刚跑完那傻逼八百米,王阎王那脸拉的,跟谁欠他钱似的!” 江逾明开始吐槽,紫瞳里闪着光,语速挺快,“还有三班那个傻大个,跑个步跟地震似的,差点把老子鞋踩掉!操!”
顾芳松也点着了烟,吸了一口,笑着附和:“可不是!还有咱班那几个女生,跑一半就蹲地上装死,啧,娇气!”
“娇气个屁!就是欠练!” 江逾明嗤笑一声,又狠狠吸了口烟,烟头烧得通红。他手指关节上那圈破皮的淤青在动作间露出来,结了层薄薄的血痂,他也毫不在意。“要我说,体育课就该真刀真枪干!跑个屁步,打场球多痛快!”
“就是!” 顾芳松猛点头,“下午放学约二中的?听说他们新来了个挺能打的。”
“约!必须约!” 江逾明来劲了,紫瞳里燃起好斗的火苗,他夹着烟的手一挥,“老子憋好几天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上次那小子,挨了我一拳就趴了,怂包!” 他边说边做了个挥拳的动作,牵扯到指关节的伤,血痂似乎裂开了一点点,渗出丝极细的血痕,他像没感觉。
“明哥威武!” 顾芳松拍马屁。
“那是!” 江逾明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碎盖头翘着几根不羁的呆毛。他弹了弹烟灰,烟雾缭绕中,他侧脸线条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野性,完全看不出早上在食堂的麻木和桌肚里那张纸条的绝望。“对了,你妈给你那生活费,省着点花,别他妈又月底吃土。” 他突然话锋一转,带着点兄弟间的粗鲁关心。
“知道知道!” 顾芳松挠挠头。
两人吞云吐雾,你一句我一句,脏话和笑声夹杂在烟雾里。江逾明看起来又“活”了过来,那个暴躁、话多、带着点混不吝痞气的校霸形象重新上线。阳光落在他身上,汗湿的黑T恤贴在结实的胸膛上,紫色眼睛在烟雾后亮得惊人。
……
器材室另一头的阴影里。
宋望舒背靠着冰冷的红砖墙,手里拿着一瓶刚拧开的矿泉水。他刚绕着操场慢跑完几圈,额角只有一层极细密的汗珠,呼吸平稳。
他原本只是找个安静地方喝水,却无意中撞见了这“老地方”的对话。
他站在阴影中,身影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纯黑的眼睛沉静无波,隔着一段距离和缭绕的烟雾,清晰地落在台阶上那个吞云吐雾、脏话连篇、挥斥方遒的紫色身影上。
他看到了江逾明指间明灭的烟头。
看到了他挥拳时指关节上那裂开的、渗出血丝的旧伤。
看到了他紫瞳里跳跃的、带着戾气的光。
听到了那些“傻逼”、“怂包”、“操”的脏话。
也听到了他粗声粗气地关心顾芳松“省着点花”。
117斤的体重。
营养不良的体检单。
桌肚里那张“死的是我就好了”的纸条。
还有此刻,那裂开渗血、却被他毫不在意地展示着的指关节。
宋望舒的指尖,在冰凉光滑的矿泉水瓶壁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滑落。
江逾明似乎完全感觉不到伤口的疼痛,也感觉不到烟草对他那本就“营养不良”身体的侵蚀。那辛辣的烟雾,那爆粗口的快感,那约架的兴奋,似乎成了他麻痹自己、对抗内心那片巨大空洞和绝望的唯一方式。
像一团燃烧得过于炽烈、却注定短暂的火,试图用光和热驱散无边的黑暗。
宋望舒的目光,在那渗血的指关节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向江逾明夹着烟、正对着顾芳松比划着什么、显得神采飞扬的侧脸。
阳光很好,体育场那边传来篮球砸地的砰砰声和隐约的欢呼。
阴影里,宋望舒仰头,喝了一口冰凉的矿泉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清晰地滚动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看着那团在烟雾和脏话中燃烧的、名为“江逾明”的火焰。
下午的语文课,阳光晒得人骨头缝都发懒。周大炮讲着《林黛玉进贾府》,唾沫横飞地分析人物性格,底下回应稀稀拉拉,哈欠声此起彼伏。
江逾明又趴下了。
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的碎盖头。校服外套滑落在地,他也懒得捡。整个人像滩融化的泥,陷在座位里,一动不动。阳光落在他单薄的黑T恤上,勾勒出过分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宋望舒坐在他旁边,身姿依旧笔直,正用尺子比着在笔记本上画人物关系图,线条工整得像印刷。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规律的沙沙声。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周大炮抑扬顿挫的讲课声。
突然。
旁边那滩“泥”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宋望舒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笔尖在“贾宝玉”的名字旁留下一个微小的、突兀的墨点。
他没有立刻转头,但纯黑的眼睛,眼角的余光已经像最精密的雷达,锁定了旁边趴伏的身影。
他看到江逾明的肩膀在极其细微地、不正常地颤抖。
看到他露出的那截后颈,在阳光下,渗出一种不正常的、冰冷的细密汗珠,瞬间就打湿了碎发。
看到他搭在桌沿外的那只带着淤青和裂口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张开,像是在徒劳地抓握什么。
不是睡着时均匀的呼吸起伏。
是一种……濒临失控的、无意识的痉挛。
宋望舒的呼吸瞬间屏住。
下一秒!
“砰!”
一声沉闷的、不算太响的撞击声。
江逾明整个人毫无预兆地、软绵绵地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像一截被突然抽掉骨头的木桩,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侧躺着,蜷缩着,脸色是骇人的、死灰般的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浓密的睫毛紧闭着,上面沾着细小的汗珠。身体还在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手臂无力地摊开,那只带着伤的手掌心向上,指关节的血痂裂口渗出一丝新鲜的红。
像一朵骤然凋零的、失去所有生机的紫色鸢尾。
“啊——!” 靠得近的林小雨第一个看到,吓得尖叫出声,猛地捂住嘴。
“卧槽?!”
“怎么了怎么了?!”
“江逾明?!”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桌椅板凳一阵乱响,同学们纷纷站起来,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周大炮的讲课声戛然而止,粉笔“啪嗒”掉在地上,摔成几截。
“怎么回事?!” 周大炮又惊又急,快步从讲台上冲下来。
顾芳松也吓傻了,脸都白了,想冲过去:“明哥!”
就在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钉在原地、一片混乱的瞬间——
宋望舒动了。
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唰!”
他猛地推开自己的椅子,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在周大炮和顾芳松冲到之前,他已经单膝跪在了江逾明身边!
纯黑的眼睛沉静得可怕,里面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决断。他迅速伸出手指,极其精准地探向江逾明颈侧的脉搏。指尖传来的跳动微弱而急促,皮肤冰冷湿滑。
低血糖?还是……更严重的?
宋望舒的大脑像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瞬间排除了最坏的可能。没有外伤(除了他自己弄的旧伤),呼吸虽然微弱但存在,结合那惨白的脸色和冷汗……
“让开!” 宋望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瞬间压下了周围乱糟糟的议论。
他看也没看围过来的周大炮和顾芳松,双臂已经穿过江逾明的腋下和膝弯。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发力!
江逾明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轻!117斤的重量在宋望舒常年运动锻炼的臂力下,几乎感觉不到太多负担。
他稳稳地将那个失去意识、浑身冰冷湿滑的少年打横抱了起来!
江逾明的头无力地后仰,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碎盖头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额角。紫色的眼睛紧闭着,长睫毛像被打湿的蝶翼。左耳垂上的银钉在混乱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又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宋望舒抱着他,手臂收得很稳,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晃动。他直起身,身姿依旧挺拔,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需要精密运送的物品。
“老师,去医务室。” 宋望舒抱着江逾明,转向一脸焦急的周大炮,声音平稳清晰,语速很快,“初步判断低血糖。顾芳松,跟上!”
他的指令简洁明确,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冷静。
周大炮被这气势镇住,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好好好!快去!顾芳松你跟着帮忙!其他同学安静!坐回原位!” 他赶紧维持秩序。
顾芳松这才如梦初醒,连忙点头:“哦…哦!好!”
宋望舒不再多言,抱着江逾明,转身就冲出了教室后门!
他没有跑得跌跌撞撞,步伐迈得极大,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有力,最大限度地减少怀里人的颠簸。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落在他奔跑的身影上,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沉静专注的侧脸,也照亮了他臂弯里那张毫无生气的、惨白如纸的脸。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宋望舒急促却并不凌乱的脚步声在回荡,还有身后顾芳松气喘吁吁追赶的声音。
怀里的人轻得过分。
那冰冷的体温透过薄薄的T恤传递过来。
那细微的、无意识的颤抖。
还有那枚紧贴着他手臂的、带着母亲遗物温度的银色耳钉。
宋望舒纯黑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医务室的方向,脚下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他抱着江逾明,像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一个血色的真相,一个写着“死的是我就好了”的绝望,和一个117斤的、摇摇欲坠的生命。
他沉默地奔跑着。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又仿佛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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