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食堂,永远是青藤一中分贝最高的地方。人声鼎沸,碗筷碰撞,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饭菜混合的油腻味道,还有汗味。排队的长龙像几条扭动的蛇,缓慢地向前蠕动。
宋望舒端着餐盘,里面是标准的套餐:一荤一素,米饭,例汤。菜色普通,但分量扎实,摆放整齐。他穿过拥挤嘈杂的人群,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寻找空位。他对环境噪音有很强的屏蔽能力,但今天,他的视线像被什么牵引着,精准地落在了靠墙角落的一张桌子。
那里坐着江逾明。
他对面还坐着一个男生,留着板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体格看起来挺结实,穿着洗得有点发白的校服,正埋头大口扒着饭,餐盘里堆得满满的,是顾芳松,江逾明初中就认识的兄弟。
但宋望舒的目光,只聚焦在江逾明面前的餐盘上。
那餐盘里,东西少得可怜。
一碗几乎能照出人影的清汤寡水——免费的紫菜蛋花汤,蛋花稀得可以忽略不计。
一勺水煮白菜帮子——也是免费的,煮得发黄,蔫巴巴地堆在角落。
唯一能算“菜”的,是旁边一小碟免费的、齁咸的榨菜丝。
然后就是一大坨白米饭。
没有荤腥,没有油水,只有一片寡淡的、毫无生气的白和黄。和他对面顾芳松那堆满红烧肉和炒鸡蛋的餐盘形成刺眼的对比。
江逾明低着头,碎盖头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拿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米饭,动作迟缓,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和……麻木。他并没有吃多少,只是把米饭拨来拨去,偶尔夹起一根榨菜丝,放进嘴里机械地嚼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连这咸味都让他觉得负担。
他整个人缩在角落的位置里,单薄的黑色T恤裹着瘦削的肩膀,在食堂喧嚣的背景里,像一幅褪色的、静止的剪影。左耳垂上的银钉,在食堂顶灯惨白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光。
117斤。
营养不良。
桌肚里那张写着“死的是我就好了”的纸条。
宋望舒握着餐盘边缘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餐盘的边缘有些硌手。
他没有犹豫,端着餐盘,径直朝着江逾明和顾芳松那张桌子走去。脚步平稳,穿过喧闹的人群,像一艘破开波浪的船。
他走到桌边,没有询问“这里有人吗”,也没有看正抬头、一脸惊讶和警惕看向他的顾芳松。目光平静地落在江逾明对面、顾芳松旁边的空位上。
“这里有人吗?” 宋望舒的声音清冷平稳,听不出情绪。
顾芳松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位大名鼎鼎、平时跟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年级第一会主动坐过来。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依旧低着头戳米饭的江逾明,又看看宋望舒那张没什么表情但自带压迫感的脸,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
江逾明戳米饭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没抬头,但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感知到危险逼近的刺猬,所有的刺都竖了起来。握着筷子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脆弱的竹筷捏断。
宋望舒像是没感觉到这瞬间凝固的低气压和顾芳松的尴尬。他见没人明确反对(江逾明没抬头,顾芳松没说话),便极其自然地将自己的餐盘放在了那个空位上。
然后,拉开椅子,稳稳地坐了下去。动作流畅,没有一丝多余。校服裤腿随着坐下的动作依旧笔挺。
他坐下后,没有立刻动筷子,也没有看对面低着头的江逾明。而是先拿出随身带的消毒湿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和筷子。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他特有的、近乎刻板的仪式感。
空气仿佛在这一小块区域凝固了。
旁边是鼎沸的人声和碗筷碰撞声,这里却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顾芳松看着身边气场强大的宋望舒,又看看对面浑身散发着“别惹我”气息的江逾明,感觉屁股底下的凳子跟长了刺一样。他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饭,想找点话说,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呃…明哥,你…你就吃这点啊?这哪够啊?下午还有体育课呢!” 他试图把话题引到江逾明身上,带着兄弟间特有的关切和一点不赞同。
江逾明依旧没抬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低、极哑、带着浓浓不耐烦的单音节:“……嗯。”
他像是被顾芳松的话戳到了什么痛处,握着筷子的手更紧了,指节处的淤青在用力下显得更加刺眼。他胡乱地扒拉了一大口寡淡的米饭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吞咽的动作显得有些艰难,喉结滚动得异常用力。
顾芳松被噎了一下,有点讪讪的,只好转头看向宋望舒,试图缓解尴尬:“那个…宋望舒同学是吧?你…你也吃这么素啊?” 他纯粹是没话找话,宋望舒的餐盘里明明有荤有素。
宋望舒刚擦完手,闻言,抬起纯黑的眼睛,平静地看了顾芳松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却让顾芳松莫名觉得有点压力。
“还好。” 宋望舒简单地回了两个字,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他的吃相很斯文,动作不快不慢,每一口都咀嚼得很充分,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和他擦手一样,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规整。
顾芳松彻底没话了,只能埋头继续吃自己的,感觉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艰难。
宋望舒安静地吃着饭,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的餐盘里。但他眼角的余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从未离开过对面那个沉默的身影。
他看到江逾明只挑着榨菜丝下饭,那碗免费的汤几乎没动。
看到他吞咽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滚动的喉结,仿佛每一口食物都是负担。
看到他瘦得突出的腕骨,随着夹菜的动作在T恤袖口下若隐若现。
看到他始终低垂的头,和那被碎发遮挡的、看不清表情的侧脸。
还有那空荡荡、只有免费菜色的餐盘。
117斤。
营养不良。
“死的是我就好了”。
宋望舒握着筷子的手指,指腹微微用力。他夹起一块自己餐盘里的红烧排骨。酱汁浓郁,肉质看起来炖得很软烂。
他停顿了一瞬。
然后,极其自然地,将那块排骨放进了自己的碗里,用筷子分开,安静地吃了起来。没有看江逾明,也没有任何要把菜分过去的意思。
他只是安静地吃着。
对面的顾芳松偷偷瞄了一眼宋望舒,又看看自己兄弟那惨淡的餐盘,再看看宋望舒盘子里诱人的红烧排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有点着急。他忍不住又压低声音对江逾明说:“明哥,真不行我分你点?我这肉多……”
“不用!” 江逾明猛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的、即将爆发的烦躁和……难堪。他终于抬起头,紫瞳里布满了红血丝,眼神凶狠地瞪了顾芳松一眼,带着警告。“吃你的!”
顾芳松被瞪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江逾明吼完,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耗尽了力气。他紫瞳里的凶狠褪去一些,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角落的狼狈。他不再看任何人,低下头,更加用力地、近乎发泄地戳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米饭,仿佛那米饭跟他有仇。
宋望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依旧安静地吃着饭,动作没有一丝紊乱。只是在他夹起下一筷子米饭送入口中的瞬间,他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像羽毛般掠过江逾明面前那盘只有榨菜和米饭的、毫无生气的餐盘。
然后,他垂下眼睫,继续咀嚼。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食堂的喧嚣是永恒的背景音。角落里这张桌子上的沉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宋望舒吃得很慢,但很干净。当他餐盘里的饭菜都吃完,只剩下一点汤底时,江逾明也正好停下了筷子——他的餐盘里,米饭还剩下一半,榨菜丝几乎没动,那碗免费的汤更是原封不动。
江逾明像是完成了某种折磨人的任务,把筷子往餐盘上一扔,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靠在椅背上,双手插进裤兜,闭上眼,眉头紧锁,脸色苍白,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老子很烦”的低气压。
宋望舒拿起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他端起自己几乎没怎么动的那碗例汤——一份简单的冬瓜汤,清澈见底,飘着几片冬瓜和几粒葱花。
然后,在顾芳松有些错愕的目光中,在江逾明闭目养神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宋望舒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那碗汤,稳稳地放在了江逾明餐盘里那碗原封未动的免费汤旁边。
没有言语,没有解释。
做完这一切,他端起自己空了的餐盘,站起身。椅子被轻轻拉开,没有发出噪音。
他看也没看依旧闭着眼的江逾明,对旁边愣住的顾芳松微微点了下头(纯粹是礼节性的),便端着餐盘,转身离开了这张被沉默笼罩的餐桌。背影挺拔,步伐平稳,汇入了食堂收残处的人流中。
顾芳松呆呆地看着宋望舒离开,又看看江逾明旁边多出来的那碗明显好得多的冬瓜汤,再看看闭着眼、眉头紧锁、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江逾明,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江逾明靠在椅背上,只觉得身心俱疲。胃里那点寡淡的食物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更添了负担。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嘈杂的地方。
鼻尖,似乎萦绕过一丝极其清淡的、不属于食堂油腻味道的气息。很干净,像阳光晒过的青草味。
他烦躁地皱了皱鼻子,把这错觉归咎于食堂浑浊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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