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光下的低语与暗影

凌晨两点半。

老城区筒子楼里那间逼仄的小屋,像个蒸笼,闷得人喘不上气。窗户开着,外面也没一丝风,只有远处马路偶尔碾过一辆夜车,声音拖得老长,更显得屋里死寂。

江逾明在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湿透的衣服早换了,头发也擦干了,可那股子黏腻冰冷的劲儿好像渗进了骨头缝里,怎么都暖不过来。脑子里更是乱糟糟一团浆糊。

宋望舒那张万年冰山脸,那双纯黑得能把人冻僵的眼睛,还有那句“淋雨生病,算你活该”……像循环播放的鬼畜视频,一遍遍在脑子里闪。塞到他手里的那把黑伞,沉甸甸的,现在还立在墙角,像个沉默的审判官,看得他心头发堵。

操!

他猛地坐起身,胸口那股憋闷火烧火燎的。再躺下去他感觉自己要炸。

随手抓了件干爽的黑T恤套上,裤子也懒得换,趿拉着拖鞋就出了门。老旧铁门“哐当”一声关上,在寂静的楼道里撞出巨大的回响。

楼下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昏黄的光晕被浓稠的夜色稀释,勉强照亮一小片湿漉漉的水泥地。空气里还残留着雨后泥土的腥气,混着垃圾桶里隔夜馊水的味道,并不好闻。远处高楼还有零星几盏灯火,像漂浮在黑色海面上的孤岛。

江逾明漫无目的地走着,拖鞋踩在积水洼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碎盖头被他揉得更乱。

走着走着,手指无意识地摸上了左耳垂。

那里,一点冰凉的金属触感。

是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

他脚步顿住了。站在一盏光线特别昏暗的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扭曲地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沉默了几秒。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点狠劲儿,抬手,动作有些粗鲁地,将那枚耳钉摘了下来。

细小的银针离开耳洞,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和空落感。

他把那枚小小的、在昏黄光线下闪着微弱光芒的耳钉,紧紧攥在手心里。冰凉的金属硌着掌心。

然后,他微微仰起头,对着浓得化不开的、只有几颗惨淡星子的夜空,用一种极低、极哑、像是在跟空气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人抱怨的声音,开口了:

“妈……”

就这一个字,像打开了什么闸门。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深藏的疲惫和委屈,还有浓浓的烦躁。

“烦死了…真的烦死了……”

他攥着耳钉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泛白。

“你说你…干嘛给我取这么个名儿?江逾明…” 他念着自己的名字,舌尖抵着上颚,像是在咀嚼一个苦涩的果子。“逾明…逾明…比太阳还亮?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自嘲般的冷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瞅瞅我现在…像个太阳吗?我他妈连个路灯都不如…” 他烦躁地用脚尖踢飞一颗挡路的小石子,石子咕噜噜滚进黑暗的角落。

“你当初…是不是想着,让我活得敞亮点?别跟你似的…” 他声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含糊不清,带着一种难言的晦涩。“可这破名儿…压得我喘不过气…走到哪儿都像个笑话…”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静静躺在他湿漉漉的掌心,在路灯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脆弱的光。

“你倒好…把这个留给我,自己走了…” 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冰凉的金属,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我戴着它…是不是就能像你希望的那样…‘逾明’了?可我怎么觉得…越戴…越他妈黑呢?”

他攥紧拳头,将耳钉重新死死握在手心,像是要把它嵌进肉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和无处发泄的愤怒:

“今天…那个姓宋的!装逼犯!好学生!纪律委员!”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词,“他算老几?!凭他妈什么那么看我?!像看一滩烂泥!他以为他是谁?!给我伞?哈!还他妈说‘活该’!操!”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指骨传来的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却也奇异地压下了胸腔里翻腾的怒火。

他靠着墙,滑坐到冰凉潮湿的地上,也不管脏不脏。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里,湿漉漉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紧握的、抵在额头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了他此刻汹涌的情绪。

声音变得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跟掌心里那枚小小的耳钉,也像是在跟那个早已不在的人,做最后的、无力的控诉和质问:

“妈…我是不是…真的很烂?烂到…连淋个雨都活该?”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湿透的落叶,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他脚边。

……

距离江逾明坐着的墙角,隔着一个堆满杂物的巷子口,在另一盏光线更暗、几乎被巨大梧桐树阴影完全吞没的路灯下。

宋望舒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穿着干净的浅灰色家居服,外面随意套了件薄外套,像是半夜出来买什么东西,或者只是单纯睡不着出来走走。他手里空空如也。

他站在浓重的树影里,像一尊没有呼吸的雕像。

从江逾明摘下耳钉,对着夜空喊出那声“妈”开始,他就停在了这里。一步未动。

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清瘦挺拔的轮廓,却照不进他隐匿在阴影中的脸庞。只有那双纯黑的眼睛,在黑暗中,异常沉静地注视着墙角那个蜷缩成一团、对着掌心低语的身影。

他听到了。

听到了那带着烦躁、委屈、自嘲的低语。

听到了那个名字——“逾明”的意义。

听到了他对母亲遗物的珍视和迷茫。

听到了他压抑的愤怒和那句…带着哽咽的质问。

——“我是不是…真的很烂?烂到…连淋个雨都活该?”

宋望舒插在薄外套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隔着布料,掐进了掌心。

他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片似乎永远不起波澜的冰封湖面,第一次,因为墙角那个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上、对着母亲遗物喃喃自语的紫色身影,而产生了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像一颗极小的石子,投入了万米深的海沟。

那个被他贴上“干扰源”、“不可控”、“违纪分子”标签的江逾明,那个在他笔记本上留下三次刺眼记录的江逾明,那个眼神凶狠、满嘴脏话、像头桀骜不驯小兽的江逾明……

此刻,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翅膀、蜷缩在泥泞里舔舐伤口、发出无助呜咽的…流浪猫。

宋望舒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一瞬。

他看到了江逾明砸在墙上的拳头,看到了他颤抖的肩膀,看到了他紧握着那枚小小耳钉、仿佛抓住最后救命稻草般的手。

也听到了那句带着脆弱鼻音的质问。

那句“活该”,是他说的。冷静,理智,基于规则和对方屡次违纪的事实判断。

可此刻,看着墙角那个被夜色和孤独吞噬的身影,听着那句无力的“我是不是真的很烂”,宋望舒第一次对自己那基于“最优逻辑”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

仅仅是动摇。还远谈不上后悔或同情。

但那种感觉,很陌生。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严丝合缝的逻辑体系里。

他没有动。没有上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片浓郁的梧桐树阴影里,像一道沉默的、被夜色同化的剪影。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

看着江逾明在墙角坐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直到江逾明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肩膀不再颤抖。他慢慢地、有些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胡乱地拍了拍沾满泥水的裤子。路灯下,他侧脸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刚才那片刻的脆弱仿佛只是幻觉。

他低头,摊开手掌,对着掌心里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又极其小声、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然后,他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将耳钉重新戴回了左耳垂上。冰凉的金属贴上皮肤,他似乎轻轻吸了口气。

最后,他看也没看周围,低着头,双手插回湿漉漉的裤兜,拖着步子,一步一步,走进了前方更深的夜色里。背影依旧单薄,却重新绷起了一层看不见的、生人勿近的硬壳。

脚步声啪嗒啪嗒,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尽头。

宋望舒这才缓缓地从那片浓郁的梧桐树影里走出来。

昏黄的路灯光落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照亮了他纯黑眼眸深处尚未完全平复的、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无意识掐紧的掌心,那里留下了几个浅浅的指甲印。

他抬起眼,望向江逾明消失的方向。街道空荡,夜色浓稠。

那个被他定义为“干扰源”的变量,似乎比他数据库里预设的模型,要复杂得多,也…沉重得多。

宋望舒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转身,朝着与江逾明相反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脚步声很轻,很快也被寂静的夜色吞没。

路灯下,只留下墙角那块被江逾明坐过的、带着一点湿痕的地面,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少年人孤独的低语。那枚重新戴回耳垂的银色耳钉,在主人离开后,也彻底隐没在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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