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角落里的真相与沉默的豆浆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老城区就活了过来。街边早餐摊冒着滚滚白气,油条下锅的滋啦声,豆浆碗的碰撞声,还有早起赶工的、上学的人声,混在一起,热热闹闹。

江逾明顶着一头没怎么梳理的碎盖头,眼底带着熬夜的青黑,脸色比昨天更冷。他揣着兜,慢吞吞地晃到一个生意很好的包子铺前。

“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声音哑得厉害,没什么精神。

“好嘞!五块!” 老板麻利地装袋。

江逾明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接过热腾腾的包子和温热的豆浆。塑料袋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驱散了一点清晨的凉气。可他心里那团冰疙瘩,一点没化开。

他拎着早餐,没往学校方向走,反而脚步一转,拐进了旁边一条堆着杂物、没什么人走的窄巷。巷子尽头是堵墙,墙角扔着几个破筐,光线昏暗。

他走到墙根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巷口传来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低头,看着手里冒着热气的包子,没胃口。豆浆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滴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上。

手指又无意识地摸上了左耳垂。

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冰凉的触感。

他像是被那点冰凉刺了一下,猛地吸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抬手,再次粗暴地将那枚耳钉摘了下来。

细小的银针脱离耳洞,熟悉的刺痛和空落感再次袭来。

他把耳钉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肤。然后,他对着掌心那点微弱的银光,用一种压抑到极点、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鼻音和颤抖的声音,开口了:

“妈……”

声音比昨晚更哑,更破碎。

“如果…当初…没有那场车祸…就好了…” 他喉咙剧烈地滚动,像是吞咽着刀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你…也不会死…”

巷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巷口隐约传来的叫卖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压抑的喘息。

他攥着耳钉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只有一片被巨大痛苦和恨意烧红的血丝。他死死盯着掌心,仿佛要穿透那枚小小的耳钉,看到那个血色的日子。

“我后来…才知道…”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滔天的恨意,像困兽濒死的嘶吼,“原来…那个司机…是爸…是他派来的!是来撞死我的!”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撞出回音,震得他自己耳膜嗡嗡作响。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靠着墙才勉强站稳。

“车快到的时候…你…你推开了我…” 他声音瞬间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剧痛和茫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空壳在低语,“你…推开了我…”

“然后…车…就撞上你了…” 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仿佛还能看到刺眼的车灯,刺耳的刹车声,还有…飞溅的…红色。

“你…你倒在地上…血…好多血…” 他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你…你把这个…塞到我手里…” 他摊开紧握的掌心,那枚小小的耳钉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是沾染了洗不掉的血色。

“你说…‘逾明’…要…好好活…下去…”

他猛地攥紧拳头,将那枚耳钉连同那句最后的嘱托,死死地、死死地攥进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一股巨大的、灭顶般的悲伤和绝望瞬间将他淹没,比昨晚的愤怒和茫然更甚百倍千倍。他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额头重重抵在屈起的膝盖上。

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声从紧咬的牙关里泄出,像受伤野兽的悲鸣,在狭窄潮湿的巷子里低徊。

“妈…妈……” 破碎的音节,一遍遍,带着血淋淋的思念和无尽的痛苦。

……

巷子口。

宋望舒拎着一杯刚买的豆浆,脚步停在了那里。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校服,头发一丝不乱。他原本只是抄个近路去学校,这条堆杂物的巷子是他知道的最快路径。

他没想到会再次撞见江逾明。

更没想到,会听到这些。

从江逾明摘下耳钉开始,那句带着绝望的“如果当初没有车祸就好了”,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宋望舒的耳朵里。

然后,是那句石破天惊的“司机是他爸派来撞死我的”。

宋望舒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站在巷口投射进来的光线边缘,身影一半在微弱的晨光里,一半在巷子的阴影中。他手里那杯温热的豆浆,杯壁凝结的水珠正无声地滑落,滴在地上。

他纯黑的眼睛,沉静得可怕,清晰地映出巷子尽头墙角那个蜷缩成一团、浑身散发着巨大痛苦和绝望的身影。

他听到了全部。

听到了那个被至亲背叛、谋杀的真相。

听到了母亲在生死关头将他推开、用生命换他活下去的瞬间。

听到了那句带着血泪的临终嘱托——“好好活下去”。

也听到了此刻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昨晚在路灯下听到的“逾明”的含义——比太阳还亮。

昨晚那句带着哽咽的质问——“我是不是真的很烂?”

此刻,这血淋淋的真相,和那蜷缩在角落、被灭顶悲伤吞噬的身影……

所有的碎片,在宋望舒精密如仪器的大脑里,瞬间串联、碰撞、重组!

那个被他定义为“干扰源”、“不可控”、“违纪分子”的江逾明……

那个眼神凶狠、满嘴脏话、桀骜不驯的校霸……

那个淋着雨、倔强地不肯撑伞的背影……

那个在深夜对着母亲遗物低语、怀疑自己“很烂”的少年……

他所有的刺,所有的暴躁,所有的“烂”,都找到了那个深不见底的、血色的源头。

宋望舒握着豆浆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塑料杯壁发出轻微的“嘎吱”声,温热的液体似乎都变得有些烫手。

他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片似乎永远不起波澜的冰封湖面,此刻掀起了剧烈的、无声的风暴。昨晚那细微的动摇,此刻被这残酷的真相冲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他从未体验过的沉重感。

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胸口。

他看到了江逾明攥紧的拳头,看到了他剧烈耸动的肩膀,听到了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呜咽。那声音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窒息。

那句他昨天冷静说出的“活该”,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

纪律委员的职责?

冰冷的违纪记录?

基于规则的“最优判断”?

在这样血淋淋的真相和灭顶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可笑。

宋望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没有上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像一个误入他人地狱的旁观者,被迫目睹了一场最深的绝望。

巷口传来的喧嚣仿佛隔着一个世界。时间在江逾明压抑的呜咽和宋望舒沉重的静默中,缓慢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墙角那压抑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江逾明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死寂般的疲惫。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额头抵在膝盖上的地方一片湿痕,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干裂,只有那双瑰丽的紫色眼睛,此刻红肿不堪,里面布满了血丝,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他摊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痕,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安静地躺在血痕中央,闪烁着冰冷而脆弱的光芒。

他死死地盯着那枚耳钉,眼神空洞,没有焦距。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找回了点力气,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地,用沾着血痕和汗渍的手指,颤抖着,将那枚耳钉,重新,戴回了左耳垂上。

冰凉的金属贴上滚烫的皮肤,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然后,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动作迟缓,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看也没看掉在地上的包子和早已冷透的豆浆,甚至没有拍打一下沾满灰尘的裤子。只是低着头,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仿佛灌了铅的腿,朝着巷口走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宋望舒在他即将走出巷口、暴露在晨光下的瞬间,身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他往旁边阴影里极快地侧身一步,将自己完全隐匿在一个巨大的、废弃的木质货箱后面。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

江逾明低着头,毫无知觉地从那个货箱旁走过。

晨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照亮了他红肿空洞的紫瞳,眼角未干的湿痕,还有左耳垂上那枚沾着一点血痕的银色耳钉。

他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汇入巷口街道上渐渐多起来的人流。背影单薄、佝偻,透着一股被彻底抽空的死寂。

宋望舒从货箱的阴影后缓缓走出来。

他站在原地,看着江逾明消失在人流中的方向。手里那杯豆浆已经不再温热。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紧握豆浆杯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又抬眼,望向刚才江逾明蜷缩哭泣的巷子角落。

地上,两个被踩扁的肉包,一滩冷掉的豆浆,还有几道被拖曳出的、带着灰尘的湿痕。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绝望和血腥的味道。

宋望舒沉默地站了几秒,然后抬起手,将手中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豆浆,连同杯盖上凝结的水珠,一起,稳稳地放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一丝不苟的校服领口,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那双纯黑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去,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幽深、更加沉重。

他迈开步子,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平稳,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刚刚得知的、那个名叫“江逾明”的少年,那血淋淋的真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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