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下课铃刚响,广播就滋啦滋啦响起来,教导主任王阎王那标志性的、带着点金属摩擦感的声音在全校回荡:
“高一高二年级注意!按班级顺序,立刻到体育馆进行体检!班主任带队!不许缺席!重复一遍……”
教室里瞬间一片哀嚎。
“靠!又要体检!我最怕抽血!”
“能不能不去啊?我晕针!”
“想屁吃!王阎王盯着呢!”
宋望舒没什么反应,合上手里的英文原版书,放进抽屉锁好。起身,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校服领口,安静地跟在闹哄哄的队伍后面。
体育馆里人声鼎沸,空气混着消毒水味、汗味和新塑料垫子的味道。各个项目排起了长龙,量身高体重的机器前队伍尤其长。
江逾明来得晚,或者说,是踩着点、被班主任刘老师半催促着推进体育馆的。他脸色依旧苍白,眼底青黑更重,嘴唇没什么血色。碎盖头随意耷拉着,遮住部分眉眼,整个人透着一种没睡醒的、或者说刻意游离在外的疲惫感。左耳垂上那枚银色耳钉,在体育馆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校服外套敞着(他几乎不扣),慢吞吞地缀在队伍尾巴上,眼神没什么焦点,像是在放空,又像是在抗拒周围的一切喧嚣。对旁边同学的议论和推搡完全无视。
轮到他们班测身高体重了。机器前站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校医和一个负责记录的年轻女老师。
“下一个!”
江逾明被后面的人推了一下,才像刚回过神,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他踢掉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赤脚踩上冰冷的金属体重秤底盘。
负责记录的年轻女老师低头看读数,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175.7厘米……” 她念着,旁边量身高的男校医也报出了数字。
紧接着,体重秤的数字跳了几下,定格了。
“体重……117斤?” 女老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讶,抬起头看向江逾明,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同情?“同学,你这体重……有点太轻了吧?175的身高,117斤?”
她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排队的同学都听见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江逾明身上。
“哇靠!117斤?我160都120了!”
“这也太瘦了吧?跟竹竿似的……”
“难怪看着那么单薄……”
议论声像细小的针,扎了过来。
江逾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紫瞳里的情绪。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讨论的不是他自己。只是插在裤兜里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微微泛白。耳垂上的银钉似乎也变得更冷了些。
旁边那个年纪稍大的男校医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读数,摇摇头,语气带着职业性的感叹:“是啊,小伙子,你这BMI严重偏低啊,营养不良了都。平时得多吃点,注意营养均衡,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校医还在絮叨着健康建议。
江逾明像是没听见。数字报完,他直接弯腰,拎起自己的帆布鞋,赤着脚就踩到了旁边冰凉的地板上,弯腰穿鞋。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无声的抗拒和疏离。穿好鞋,他看也没看还在说话的校医和记录老师,径直走向下一个检查项目的队伍,背影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哎,同学!你还没……” 记录老师想叫住他登记名字。
“高一(1)班,江逾明。” 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记录老师和校医都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宋望舒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体重秤前。他穿着整洁的白袜,动作标准地脱掉鞋子,放在指定位置,然后稳稳地站上秤盘。身姿挺拔如松。
机器读数很快。
“身高185厘米。” 男校医报数。
“体重……” 女老师看着跳动的数字,语气恢复了正常,甚至带着点赞许,“72公斤。嗯,很标准!非常健康!”
旁边几个排队的男生发出小声的惊叹。
“卧槽!185!72公斤!这比例绝了!”
“不愧是年级第一,连体重都这么学霸级标准……”
“羡慕不来啊!”
宋望舒对周围的议论置若罔闻。他平静地走下秤盘,弯腰穿鞋,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校服裤腿随着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他穿好鞋,抬眼看向记录老师,纯黑的眼睛沉静无波,清晰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高一(1)班,宋望舒。”
“哦哦,好的好的。” 记录老师连忙低头登记,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声。
宋望舒的目光,在记录老师低头写字的瞬间,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扫过旁边已经汇入抽血队伍的那个单薄背影。
江逾明排在抽血的队伍里,侧对着这边。他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双手依旧插在裤兜里,肩膀却比刚才更紧绷了一些,像一张拉满的弓。体育馆惨白的灯光落在他身上,那件宽松的黑T恤显得更加空荡,勾勒出过分清晰的肩胛骨轮廓。
117斤。
175.7厘米。
这两个数字,冰冷地刻在宋望舒的脑海里,与昨晚路灯下的低语、凌晨巷角破碎的呜咽、还有那血淋淋的真相,瞬间重叠!
——“司机是爸派来的…撞死我的…”
——“你推开了我…”
——“好好活下去…”
营养不良。
像竹竿。
太瘦了。
校医和老师带着同情和关心的评价,此刻在宋望舒听来,却像一把把迟钝的刀子,反复切割着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身影。
那个被至亲谋杀、被母亲用命换来的“好好活下去”,却活得如此苍白、如此单薄、如此…摇摇欲坠的少年。
宋望舒纯黑的眼睛深处,那片沉重的铅似乎又往下沉了沉。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下颌线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紧绷的单薄背影。转身,走向下一个体检项目。脚步依旧平稳,校服依旧笔挺。
只是在经过抽血队伍附近时,他清晰地看到,排在前面的江逾明,在护士拿出针头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僵硬地往后缩了一下,插在裤兜里的手攥得更紧,指节用力到泛白。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他就强迫自己站直,别开了脸,但那瞬间泄露出的、近乎本能的抗拒和僵硬,没有逃过宋望舒的眼睛。
宋望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了过去。
体育馆里依旧喧闹,消毒水的味道弥漫。量血压的机器嗡嗡作响,视力表前传来“上、下、左、右”的辨认声。
宋望舒走向肺活量测试仪。他平静地拿起吹嘴,深吸一口气,然后稳定地、均匀地吹出。仪器上的数字快速攀升,最终停在一个优秀的数值上。
“很好!肺活量非常棒!” 负责的校医笑着夸奖。
宋望舒放下吹嘴,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他纯黑的眼睛,在放下吹嘴的瞬间,余光似乎又瞥向了抽血区的方向。
那里,江逾明已经坐到了采血凳上。他偏着头,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护士正用棉球擦拭他手臂内侧的皮肤,他另一只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一根细细的针头,刺破了皮肤。
宋望舒收回目光,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插在校服裤兜里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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