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惊蛰时节,天色阴沉。
那日后,骆云昭的身子一蹶不振,冷得刺心,寒得彻骨,时常咳出清血。
她唯恐是大限将至了,狠着心遣散王府的下人们,榴月和椿延偏不依她,长跪在院里不愿离去。
就连夏沛儿也留下了,说是不能背信情谊,弃她而去,也为了等万俟霁。
水榭亭檐,清冷瑟瑟。
骆云昭提笔写绝别,父亲战死,凤池在京城,骆也她也保不住,所爱之事皆已溃散,
她喉间干涩猛咳,不慎打翻笔墨,字迹皆被墨染,丫鬟忙上前搀扶。
骆云昭捻着毛笔,看着侵染裙摆和书纸,就连一纸绝别书都不圆满。
“郡主!”
椿延提着裙,着急忙慌地从游廊外跑过来:“郡主,城外摆军布阵,不知怎的设了许多弓箭,莫不是敌军来袭。”
骆云昭顿住,是想到了什么。
她放下毛笔,轻咳着让夏沛儿扶起,心神不安地快步往外走去。
榴月都来不及为她回房拿斗篷披上,骆云昭已走出庭院,渐渐远去。
府外早停着辆马车,姜蒲掀开帘子,从车内探出身,看向骆云昭:“臣来请郡主赴城楼上共赏春雨。”
他神色平和,却让人一眼感到冷漠无情。
骆云昭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久久之后,她却没有拒绝,踏上马车。
在去往的路上,天空阴沉沉的,这天好像要下雨,沉闷而压抑。
冒着冷风,他们登上望台楼。
骆云昭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体不适,起了退缩的念头,欲要转身却被姜蒲抓住手腕。
他道:“既然已是背弃,郡主何不装得像点,让少将军放松警惕进城。”
骆云昭怔怔看着姜蒲,难言以对。
短短几日她背弃所有,配合他们引诱义弟。
眼眶微微红,她垂下眼眸。
就算没有这一切,也会病亡,也会离开他,不如恨得彻底点。
骆云昭攥起衣袖挣脱姜蒲,冷眼看着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抓一个与你们不相干的人,何其可笑。”
姜蒲只是一笑,一如笑面虎的姿态。
这怎会与他们不相干,他走遍雍北七年,找的就是焚印,结果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几个月前,他还是从郡主口中得知骆也身怀焚印,这又不怎是何其可笑。
传言都是假的,哄骗世人的罢了。
姜蒲极目远眺着一望无垠的平原,蓬断草枯,笼罩着一层雾蒙蒙。
……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晚,阴沉沉地下起细雨。
那甲胄残破的骆也才现身在雨雾中。
他骑着赤马,满身痕迹,已不似出征前的那般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而他身后并无一人,孤身而归,只有残缺的佩刀和虎威营的旗帜。
骆也看向远处的高城深池,雄伟挺拔,没有烽火过后的破乱,戎狄军应该是还来不及攻向陵州。
见此,他的心安稳了几分。
行了两日,总算赶到。
等到骆也来到城前底下,守城的士兵都在城楼上,雨水有点模糊他的视线。
士兵认出骆也的容貌,不等他叫门,就大喊着跑下城墙:“是少将军回来了,快开城门。”
片刻后,城门大开。
骆也骑着马而入,城内如初,只是有些萧瑟,不如从前繁荣。
阴沉的天色显得有些沉闷和压抑。
骆云昭站在望台上,看着入城而来的骆也。这一刻她开始期望他回头,走得越远越好。
而骆也在这时看到望台上的骆云昭,四目相对,时隔三两个月,再见时她却没有重逢的喜悦。
他展露笑颜,轻轻招手。
骆云昭目光极深,贪婪地把他的容颜深刻进脑海里,生怕自己忘记。
骆也见她没有笑容,不禁微顿。
开始察觉不对劲,余光轻扫四周。
正在这时,城楼上几支箭矢齐发,刹那间掠过骆也的侧脸,划下一道血迹。
赤马被箭矢射中倒地,他从马背上跌落,数名漆衣暗卫上前层层围堵,刀剑相向。
见这一幕,骆云昭淡白的唇瓣轻颤,忍不住地往后退,顿时心如刀绞。
转瞬之间骆也被擒拿住,不费一兵一卒。
他欲要反抗,险些挣脱被束缚的双手,但被两名暗卫猛地摁倒在地。
骆云昭看着突然涌出的暗卫,尤为眼熟。
她看向姜蒲,喃喃质问:“半年前落英湖的刺袭,也是你所为。”
姜蒲没有回答骆云昭。
则是道:“清和郡主不想下去见一见少将军吗。”
骆云昭身子微颤。
她早已心生退意,又怎敢再去见他。
在姜蒲欲走之时,骆云昭问起:“你带走他,可会留他性命。”
只见他沉默片刻,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冷淡道:“或许。”
模凌两可的回答。
他只需要带走骆也,主人的托付也就完成了,至于他的生死,他不清楚。
骆云昭僵立在原地,回首看向被束缚的骆也,她紧握的双手,指甲已陷入肉里。
姜蒲留下一句话,再次提醒:“郡主别忘了,京城里你还有个亲弟弟。”
……
细雨绵绵,满地的潮湿。
暗卫将骆也从地面上拽起,他死死地看着远处的楼台,只见姜蒲走出来。
骆也脸上的血迹分外殷红。
声音低哑且虚弱:“你果然是叛军……”
姜蒲打量伤痕累累的少年,他眉眼深邃,隐隐藏着冷洌的戾色,真是像极了他的主子。
姜蒲淡漠道:“我可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骆也冷斥:“放了我阿姐。”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还在以为是姜蒲逼迫她。
姜蒲却冷冷地打破他的幻想:“我可没有胁迫郡主,这都是她的选择。”
骆也不愿相信,挣扎起来又被暗卫所摁。
肩膀上的伤口渐渐渗出血来,雨水夹杂着血腥味。
姜蒲言语停顿:“她早已在你和陵州城之间做出了选择。”
骆也眉眼深沉,带着可怖的戾气:“不可能。”
她答应要等他,百般亲昵皆历历在目,她怎么会不要他呢……
而这时,骆也余光睨见骆云昭已站在不远处,丫鬟在她身后撑着伞,昏黑的天色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似乎一切都不言而喻。
他深深凝视着骆云昭,是质问也是期望她能解释,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仿佛站了很久,才缓缓朝他走来。
娇美的眉眼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冷漠,骆云昭蹲伏下身,裙摆已满是淤迹和潮湿。
骆云昭手指轻颤,擦拭骆也脸庞的血迹,可蒙蒙细雨难以擦净。
骆也以为她会解释,阿姐只是吻了他的唇角,哽咽声线里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骆也怔神,眼底闪过一层惊慌失措,看着骆云昭拉开距离,看着她将他抛弃。
为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输了此战,她就要丢下他,曾经的话都是骗人的吗。
“别走!”
骆也奋力想要挣脱,力气出奇的大,几名暗卫死死将他按倒在地,他隽朗的面容狼狈地摁在石板路上。
衣里流出的伤血越渗越多,他竟丝毫不知疼痛,几乎卑求地望着她的背影,从期望到失望。
事事不依他,事事都失言于他。
她只会利用他,然后就像丢掉一只狗似的丢弃他,凭什么不选他……
“骆云昭!你敢抛弃我试试!”
他声嘶力竭般地怒斥,恨意凝结在眼底。
远处的骆云昭渐渐顿住,葱白的手捂着心如绞痛,她没有回首。
身旁的丫鬟搀扶着她,不忍心:“郡主…”
骆云昭轻阖眼眸,泪珠滚落,她什么也没说,踏上离开的马车。
却在落座时,她撑着车壁猛咳不止,喉间涌起浓重的血腥味,掩唇的衣袖上很快染上一片血迹。
榴月惊慌地用手帕擦拭她唇边的血迹,心疼自家主子命苦,便也红了眼眶。
骆云昭瘫坐在马车里,娇美的容颜上满是泪水,摇头呢喃:“我没得选……”
“我没得选。”
她哽咽地重复着这句话,道尽了脆弱不堪。
脑海中挥之不去是他的容颜,今此一别,他们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骆云昭哭肿了眼眸,撑不住心力衰竭,昏倒在马车中。
***
等到骆云昭转醒时,已经是三日后。
姜蒲没有失言,所谓的援军已经来到陵州,而她再也听不到骆也的任何消息。
每日的意识也是浑浑噩噩的,畏寒蜷缩在床榻里,分不清醒着还是睡着,没有了生的执念,只盼着哪天病逝。
无论夏沛儿怎么劝说,骆云昭都只是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那株玉兰树。
不久后万俟霁到访,带来个红色的药瓶,要她服用三次,包治她的病。
他没说哪来的药,但骆云昭猜得到,她不想吃药,于是放置了几天。
直到收到骆凤池从京城来的信,父王的离世,雍北的溃败,对弟弟而言哪个不是噩耗。
这路是她自己选的,父王的死她不甘心,雍北的一切她都不甘心。
所以骆云昭要活着,强忍着苦楚把药吃下去,阿也费尽心力找来的药,她得吃。
骆云昭的病得治后,夏沛儿和万俟霁同她告了别,本想将夏沛儿留下,但她执着要去蜀地,便不好再挽留。
缪王的援军入城后,雍北就不再属于骆家,父王成了战死的英雄,他们骆家图有威望,再无实权。
京中皇后慈爱,下懿诏让骆云昭进京跟凤池团聚,她只觉得皇室虚伪,与其说慈爱,不如说是心愧。
离开时,骆云昭看着雍北漫无边际的疆土,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有关骆也的回忆。
像一场梦,只是现在梦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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