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灵玉微微蹙眉问道。
擅自拉开别人的帘子,无疑是极为失礼的,更何况她此刻的虚弱,并不想让人看见。
“听说你来了癸水,他让我来教教你。”
这人的笑容略带轻蔑,口气也不怎么客气,身上背着一个包袱,径直闯了进来,伸手就要摸向她的肚子。
她自然是眼疾手快地钳住对方的手,让对方一动不能动。
“你是谁?”灵玉生出了警惕之心。
这人身着最普通的军装,几乎有两个她宽的健壮身形,满身尘土,面色晒得是古铜色的黑,布满皱纹的同时,两颊的肉也下垂着,双手满是老茧,嗓音也带着沙哑,像指甲划在水泥砂板上的声音,那一双三角眼也满是浑浊。
她很老,很沧桑,又很有精神,有一股蛮横的气质。
灵玉甚至闪过了一个惊讶的念头:我竟然能一瞬间就看出她是个女子,真是不可思议。
“华家人真是不像话,居然没好好教养你,他们是不是以为修道者就不会有癸水?”对方继续笑道,语气更多了几分轻蔑。
灵玉的手上加重了力道,再多一点点,这人的手腕就要废掉。
两人之间便如此僵持了片刻。
那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鼻子轻哼一声:“修道者果然都是一群莽夫……我是谁?不重要。我是崔家老大派来照顾你的。”
灵玉定神看了她一眼,然后才另一手掀开帘子,往外喊了一嗓子,方才终于问清楚这人是谁。
这人是个女兵,大概率也是这军中唯一的女兵。
她姓崔,崔家赐名,真名叫什么已经没人知道,她自己可能也忘了,因为看着虎背熊腰,所以别人都叫她崔虎,她也就拿这个当名字。
灵玉这才松开了手,但对她的肢体接触极为抗拒,与她保持距离。
但马车就这么小,她一上来,就挤得满满当当,没有腾挪的地方。
“我家里人自然是与我吩咐过的。”灵玉道。
这不是扯谎,侯府不会没人想到这个,但她毕竟对此没什么感觉,甚至幻想过自己根本不会有这种东西,所以就只是听了那么一耳朵,没往心里去。
对方没再多说什么,而是打开肩上的包袱,把里面这些用棉布包裹着草木灰缝制的条状月事布给她看,并给她讲解怎么用。
“……来不及到附近县里给你买,我缝的。”
灵玉接过对方的好意,点头道谢。
两人一时间又陷入沉默。
尴尬的感觉让灵玉浑身都像有蚂蚁在爬,她的眼睛呆呆看着前方的幕帘,有点儿想问些什么,毕竟对方可是军中唯一的女兵,但又想赶紧送客,摆脱一个陌生人与她说私密事带来的窘迫感。
然而很快,对方的话就让她忘记了这一点不适感:
“修道者不会因为癸水腹痛,崔老大说你被伤过,兴许是伤还没好。
“我跟着季大夫学过些,帮你看看。”
对方见她苍白的脸色和细密的汗珠,语气又缓和下来,似乎想尽力像个和蔼的长辈,可嗓音和说话习惯又让人听着生硬,并且又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
灵玉对此极为羞恼和抗拒,并不希望让对方对她有任何触碰:
“我自幼习武,一些基本的医术我和宫里的太医学过,知道自己的情况。”
她确信她的伤好了。
“呵!宫里的太医?看来崔四儿真的给你们家带来了莫大的好处,就是死了也庇护着。”
灵玉听了,立刻看向她,看着她不屑的语气和眼神,以及话里的内容,顿时明白了什么。
“你这是对皇后姨母大不敬。”灵玉用十分肯定的语气道,并开始更加认真地审视对方。
在她眼中,这人年纪看着已经有五十岁,膀大腰圆,极为健壮,面容凶悍,完全看不出妇人的模样,也许只有这样的存在,才不会在军中引起异样的目光。
“你既无事,那我便复命去。”
对方也再一次上下打量了她一样,然后自顾自下了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只留下这一大包月事布在马车里。
等这人一离开,灵玉松了一口气,才又对这人生出了些许好奇。
这居然是军中唯一的女兵,又姓崔,还称呼定远侯为崔老大,称呼先皇后为崔四儿,并且丝毫不在意什么敬不敬,很明显背后有故事。
但灵玉此时更加关心的是,她之前的疑惑确有其事,修道者的身体经过灵气淬炼,处于一种很圆融的状态,即便是发育,她也能感到骨头的生长那种细微的变化,并不会比正常人有更多的痛苦。
而且她隐约能感觉到,那种腹痛似乎不来源于任何具体的地方,没有更强的实感,似乎就是无端端地在痛。
她之前就尝试过一些按压穴位减缓疼痛的法门,但没有任何效果。
她也尝试过引导灵气去蕴养有痛感的部分,但她体内并没有足够的灵气去支撑这种异常的流动。
她依靠灵玉获得的大多数灵气都用在了维护正常的生长循环上,能维持自己现有的力量就很不容易。
一晃几天过去,期间女兵崔虎又来过两次,把周围县城里买的一些她可能要用到的东西送来,并且再也不多提什么,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似乎一下子就从之前的毫无边界感变得极有分寸。
当灵玉的身体彻底干净,变得清爽畅快时,不太意外的,她的腹痛依旧没有减轻,并且接下来几天蔓延到了全身,白天整个人都只能躺在马车里,动弹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
定远侯来看过,季大夫也来了,还有崔虎也疑惑摇头。
他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华三姑娘身体并于异样。”
这是季大夫的诊断结果。
没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考虑到灵玉毕竟是修道者,也许灵甲军中会有人了解,于是定远侯又去问了灵甲军首领。
对方思索一番,然后道:
“还有半个月就要到北苍城了,她若是再不参加考验,再不合军,便是个人力量再强,也不可能跟得上灵甲军,之后的一切便都无从谈起。”
定远侯立刻意识到,对方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但没有多问,毕竟这是修道者的事,只是干脆道:
“好,我明日便让她去你军中接受考验。”
灵玉开始怀疑是不是有人给她下过毒,首先的怀疑对象就是出京城那天算得上是生死搏杀了一番的那些守卫。
再然后就是怀疑是诅咒。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一点点地感受着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骨骼、血肉、毛发,她确信没有哪一种痛是身体本身引起的。
这似乎是某种幻痛。
只要她用莫大的意志力支撑着,她可以在疼痛的状态下完成任何事。
就在刚才,她还在行军间隙休息事,当众耍了一套枪法,平息了一些关于她的谣言。
但当她无力地靠在马车上,然后幕帘又一次被崔虎掀开时,她已经毫无说一个字或者动一动的兴致。
她得把意志力留在有用的时候。
崔虎就这样坐着,双手搭在她自己敞开的双腿上,完全没有女子的模样。
灵玉眼睛半眯着,从她这幅模样,想到了朝堂上那位姓王的女修,气质上一文一武,一个看着有涵养一个粗俗,但两人都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她们老了。
而老人和孩子会有一个极其共通的地方,那就是他们身上没有那么强的性别烙印。
她们没有意识到,或者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个社会意义上的女性,她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就像灵玉之前一样,不去想,就没有。
而外人也因为她们的态度改变而改变,也表现得像是不怎么在意。
灵玉想到之前崔虎的一些言语,感觉她肯定是想说什么,但一直等着,对方一直那样静静坐着,目光呆滞麻木,就当她怀疑对方是不是根本就没什么事、纯粹就是过来蹭马车的时候,对方终于开口:
“你可知军中为何只有我一个女兵?也许明天过了,还会有你?”
灵玉努力抬了抬眼皮,示意对方继续,她已经做好了听一长段故事、议论、人生感悟混杂在一起的话语。
这一次,她也许比其他任何时候的她,都是一个更好倾听者。
历朝历代从来不乏女将军,也不乏女诗人,女政治家,比如太后皇后们,但是女兵,却始终难以生存。
后来的崔虎只有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女性的特征,才能在最底层的军中生活下去。
但其实,一开始,并不如此。
她,或者说她们,曾经有过一段很是风光的日子。
她们跟随着崔辛夷将军征战,是这位崔家最有前途的将军的亲兵,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着无与伦比的身体天赋和武艺天赋,精神也极为强悍,是军中寻常士兵们会畏惧的存在。
那时候她们确实很强,不逊色于男兵们,她们都认为,是她们的实力赢得了一切,直到……
羞辱,殴打,虐待,不公,饥饿,乃至于朝不保夕,这是先皇后离开军队后,她们这些人的处境。
甚至这一切都在合法范围内,崔家会稍微护着她们一些,避免严重的后果,但更多时候只会劝他们:
走吧,这里不适合你。
补更还差一点点,明天晚上十点更,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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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崔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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