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刹那，灵玉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是“父亲”了。

这是一种没有血缘关系支撑、建立在整个环境下不可避免形成的人身依附关系而被后天构建出来的身份。

她早已经事实上成为了她们的家长，只是此刻她才明白。

面对一个个或娴静、或轻灵、或开朗、或沉稳、或忠厚，充满喜怒哀乐的女孩儿们，她就是掌握一切的父亲，要为她们的未来负责，无论她自己愿不愿意，她都已经事实上是了。

这不像前世安瑞短暂的管理生涯中带过的小猫三两只，那些建立在那个工业化城市化社会中不同分工所带来的身份差异，也许能在当下看见些许从组织学衍生而来的影子，可其中的情感和精神内核全然不同。

且不同于前世今生那种可以用婚嫁方式将“女儿们”嫁出去的父亲，她没有办法用强制的手段——至少是不忍心，让她们离开，同时又难以像主人对待仆人那样以压榨劳力的方式稳定双方的关系，由此带来的责任非寻常个人所能承受。

但令人庆幸的是，她不是寻常人。

假如她不是修道者，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闺阁女子，那么无论她如何善良，心中对这些女孩子们有多少怜爱，她都难以用自身的力量去庇护她们。

由此她也对年幼时的一些经历更加释然，一些已经离开的面孔在她的眼中重新鲜活，仆人们渴望强壮有力的“家长”，至少跟随着她能看到未来，但她给不了也不想给她们根据经验所规划的美好未来，她能给的是她认为更加宝贵的东西，可那时候的她根本不足以让人信任，她表现出来的任性对于一些人来说是具有毁灭性的。

她至今仍然会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但她每每去回忆其中各种细节，却依旧难解。

其实就算是此时的她，也难说心境上有多么翻天覆地的提升，但实力上的提升确实让她有了按照自己意愿规划一切的底气，也让周围人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信服。

灵玉很快就对院里的丫鬟们包括最底层的洒扫丫鬟，还没有并不太明白情况的嬷嬷们一一进行问话，这一时间让众人都颇为紧张，院里的气氛顿时沉凝了许多，然而她们一进去，就听姑娘问她们的都是：

“家里可还有人？待你亲善否？”

“家里有人安排亲事否？你若愿意定然是要给你陪嫁银两的，以后有事也能来找我。”

“不不不，没有要把你配小厮的意思，也不会赶你走。”

“如无意外，我院里不换人。”

“出府？等以后吧，现在我需要侯府，侯府也还需要我。”

她们大多还是比较放松地、出自本心地回答，也有些紧张或谨慎，灵玉听得出其中有不尽不实之处，但也不打算细问那些女孩儿们内心深处难以言说之事。

她只让她们相信，无论她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她说，并且最好是在她再次离开之前，若是还不行，就去找青兰，让青兰写信或者禀告夫人。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灵玉也知道青兰并没有什么作妾的想法，尽管她也知道这是一条难得的出路。

灵玉思索过后，对她做出了承诺，若是这几年她能够把院里都打理好，若是她自己也想嫁人，灵玉可以给她安排一门真正体面的、能让她保持现在生活状态的婚事。

毕竟青兰真的比多数官宦女子乃至贵族女子更加灵秀、饱读诗书、有见识，皮肤细嫩光滑，只握笔处有一些茧痕，除了身份，她有足够的个人条件去过一种理想生活。

其实不止是青兰，除了干杂活的，多数丫鬟都称得上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放在外面都会让人以为像是小姐，若非灵玉现在的实力足够让她的躯体变得无缺，以她常年习武和后来上战场的经历，怕是远比不上她们更像侯爷的女儿。

她们也许年幼时吃过苦，但大多数时间里，并不曾吃过什么外界艰难险恶的苦，在她这里甚至一些勾心斗角都剩了，若是放她们出去，无论是是嫁府里府外，还是去其他院里当差，怕都是要受苦，只看她们能不能想明白自己要什么，然后去面对生活。

令灵玉欣慰的是，没有一个人问她她会不会嫁人，需不需要陪嫁，这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院里形成了共识。

她们比外人更相信她在这方面的决心。

了解完情况，她便起身去母亲那里拜访。

一路上她想着最多的倒不是这些姑娘，而是无论她走不走，她其实需要一些能够在府里外随意走动的仆从或者下属，不然实在是不方便。

她也考虑过让院里的姑娘们承担这些职责，可除了青兰明确有这个意思，其他人都很犹豫，她们可没有怎么多和男子打过交道，而就算青兰，更多还是在府里走动，出不了府。

其实她最好的人选是那些还算忠心和得力的军中下属，只是很难说他们又多强的意愿来当侯府侍卫，毕竟她能看得上眼的，在他们所处的那个层次也不缺前程，就算他们愿意，能不能融入侯府也是个问题。

虽然她将来肯定是要搬出去，但她内心里，可能至少要等臻哥儿再大一些，展现出一些值得信任的气质和秉性，让侯府人心更安定，然后再离开。

……

京城里，北原之胜除了给京中百姓带来的一种共同的自豪回忆，给朝堂上文臣武将带来了令人头痛的治理难题，还又一次引发了京中那些士子们的议论，这些议论从开战之前就有，只是现在有引发了一阵风潮。

有些人认为这是不义之战，对于蛮夷应当行教化，一时的战胜没有什么用处，从上古时期起诸多王朝无不短暂征服过他们，可后来依旧，反倒是当初那个名叫李修的汉人得到了苍狼神的认可，帮助草原发展，使中原获得了几百年的安宁。

也有人认为只有将其战胜，弑杀其神，俘虏其王，掠夺其民，才能真正解决北原的问题，此战之中的修士居功至伟。

当时灵玉从顾清朗口中得知京中读书人的议论时，她立刻想到一句话“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

出征前就知道，然后就在一点点见证它的发生，更是在现实的战斗和秘境的经历中双重体会着历史的“循环往复”。

这可能揭示着一个令人沮丧的事实，那就是纵然灵玉改变了一切，让灵气重新在这个世界充盈，让世界重回修道盛世，有些东西也依旧在变化中重复。

其实也不能说是重复，总有改变，总有上升，就算人们没有从历史中学到什么，但人们至少获得了历史。

而就在灵玉处理完家中的事，重新走到街上时，北原之胜的余热已经渐渐散去，除了依旧会在街上玩耍时扮演将军和敌军首领的孩童，那场战争已经不再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见到她，就像见到一个普通的、许久未见的熟人。

这让她感觉很好。

与此同时，养元殿中，皇帝的感觉却并不好。

“天师还是动身了。”

“陛下，天师说他不想食言。”

“你说她当真能过得了那一关？”

“老奴也不知。”

“呵，其实你知道，你都知道，朕是在后悔，后悔把曲阳侯的事拖到了现在，后悔让黑风猜到了朕的心思然后透露给她……”

黄公公在一旁听着，脸上是有些无奈的笑容，腰却弯得更低。

天师时隔五年再次返京，不知又会带来什么变动。

之前那个去了东海的溪睿回来，言称那边已经松口，只要大雍这边准备好了，就可以派人过去。

这倒是相当让人意外，不仅是意外东海的态度，更是意外溪睿在游历和历练的同时，还能够自己到东海去，并且在没有任何皇帝授权的情况下办成事，也算是难得。

当时黄公公私下里再三确认，溪睿依旧是大雍的人，过去现在未来都是，而非答应了什么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变换了身份才得到认可……

“公主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皇帝忽然换了话题。

黄公公的笑容立刻带上了喜气：“启禀陛下，礼部那边说是一切顺当。”

五公主的婚事不能说是困难重重，只能说是鸡飞狗跳，从选择驸马开始就卡了很久，把京城里相对符合条件又有这个意思的人家考察了个遍，甚至公主殿下还自己偷偷跑出去看人家长什么样，惹出不少事端来，众人也都知道了这位五公主的脾性，一些开始还上赶着打听情况的人家开始望而却步，甚至开始害怕被选上。

而公主府的建设也不是一帆风顺，先是不知怎的被查出了贪墨，然后就是发现偷工减料，部分得重新修，之后就拨款的事拉扯了很久，明明是早早地开始修，可到要用上时却已经有些晚了。

“顺利……那便是明春，可天师兴许很快就会带灵玉去溪丘，她赶不上。”皇帝似乎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黄公公立刻道：“陛下宽心，总不至于急那一两个月，让他们等公主完婚了也不迟。”

皇帝点点头，不知思索了什么，眉头先是紧锁，然后舒展，忽然就放下笔，抬起头道：

“让司天监另行择日，大婚日提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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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