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从黄公公处听到这个消息,并得知这完全是为了她能够参加五公主的婚礼时,不得不立刻进宫谢恩。
她眼见着五公主笑嘻嘻地和皇帝说着准备婚事中的种种,说着说着又用手帕拭泪,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心中莫名感到怪异。
这完全不是她印象中的“五公主的父皇”,他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一位慈父,浑身散发着人的光辉。
他在认真地听五公主讲她过去与灵玉的种种相处,听五公主甜言蜜语般地夸赞他是这天下最好的父亲。
灵玉多少有一点尴尬,因为她并没有将“她能够参加五公主的婚礼”这件事的重要性提到那么靠前的位置。
当情感被放到天平上去衡量,而另一边是各种利益得失的时候,只要是人都多多少少会产生羞愧的感觉,哪怕这可能并不影响他们的决策。
而皇帝非常贴心地提前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
这种以皇帝之尊而完全俯下身为小女儿家的情感去考虑、去维护这一份珍贵情感的姿态,让人很难不动容。
然而灵玉的天性就是喜欢破坏这种感动,无论何时都要强行让理性回归,再进行一番评判,仿佛不如此她就会跌入情感的悬崖下,永不见天日。
她此刻想到的就是,这也许是神很难成为稳定统治者的原因,神性是绝对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越是强大的神,便越是如此,所以苍狼神那种有太多人体分身,混杂了太多人念的存在才那样弱小,尽管弱小才是它能够在这个灵气枯竭的时代产生的原因。
而皇帝截然不同。
喜怒哀乐悲恐惊,爱恨情仇贪嗔痴,都是皇帝为人的一面,就算见到的人极其稀少,就算这些都已经在皇权和整个封建体系的层层包裹下不断异化乃至神话,人也依旧可以瞥见其真实的、熟悉的一面,由此一层层传导下去,人们敬畏远在天边的皇帝,就如同敬畏近在村社的村长、近在家中的父亲一样,皇帝可以成为遥远的符号,但不可以成为凡人祭祀以寻求精神慰藉时真的回应人的神明。那其实很恐怖,所以神明才会需要祭司来作桥梁。
灵玉对当朝皇帝这个人的感官极为复杂,但有一点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皇帝很少以灵玉姨夫和类似伯父的身份来对待她,就算是说也不过是短暂作筏来拉进关系。
这其中的意味很明确,就是灵玉的父母在他这里,没有越过灵玉自身的身份。
皇帝一直都在拿她当臣子,若是简化一些,便是上下级关系。
这种对待从牵扯皇家的角度很难说得通,因为太子和五公主七皇子在皇帝这里的特殊待遇从来没有任何下降。
简单说就是,曲阳侯夫妻不受待见,且不止于朝堂,是从他私人情感上的排斥。
但神奇地是,他在过往将这一点表现得并不明显,只让人觉得是曲阳侯完全扶不起来,皇帝才不得不忍痛破坏亲近关系,放弃重用曲阳侯。
此时此刻,三人都在五公主的殿中,暖炉里传来阵阵幽香,正是一派温暖景象。
灵玉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会破坏这一切美好的话语,今天只是为五公主而来,一切以她为重,自己家的事不重要。
可这么多年了,五公主和皇帝又是何其懂她,五公主当即找了个借口出去,留下两人在此。
皇帝也改变了坐姿,颇有谈论正事的意思。
灵玉甚至呆滞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她抬头看向似笑非笑的皇帝,刚才已经放弃的话语立刻就涌到了嘴边。
她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讨不了好,但她还是想说,上一刻洋洋自得的理性下一刻就自我打脸,想要作死的**冲击得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她大概就是有毛病,容不得自己过得太舒坦,也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这个人牢牢占据高位的时候。
而且这也不全然是作死,皇帝身居高位这么多年,算起来比她两世为人的见识还要多,她的话不见得真能算得了什么,甚至可能还比不上她自己那点儿事儿。
因为是来五公主的殿里,她在宫里换了女装,此刻她缓缓站起身,有些生硬地欠身行礼:“皇姨夫。”
皇帝看她的模样姿态,明明是个标致的姑娘,穿得还是件公主借她的常服襦裙,行礼也没有什么差错,可就是莫名看出了几分“男扮女装”的感觉,这句“皇姨夫”叫得他硬生生不敢回应。
他一时间却有些摸不准她要说什么。
原本他觉得灵玉想说的无非是她自己修行的事,这是根据她过往无数次面见他时的表现所得出的结论,除非他主动提起,或是完完全全的公事,她不会拿任何别的事来和他说。
然而下一刻,灵玉的话让他无比错愕,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能控制住:
“多谢皇姨夫派常医官救了家父的命。那天父亲与我说了许多他与皇姨夫年少时的过往,我也才知家父与皇姨夫,不仅是战场上过命的情分,更是早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感情甚笃,恰似我与公主的手帕之交,这份情义着实是让人艳羡。”
完全出乎意料。
他又想,其实他早该想到的,那一声“皇姨夫”便是明显暗示,可他多少还沉浸在刚才的脉脉温情中,为自己依旧是被认可的“慈父”而感到欣喜。
而现在,灵玉立刻就打破了他那一份微妙的自得,并且试图告诉他,他依旧是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皇帝,所谓的情感只能是点缀,温暖不了他身在高位已经冷硬的心。
她很明显是在批判他对于曲阳侯的态度。
很幼稚的想法。
就算是抛开身为皇帝的不容人置喙,他也对自己身为长辈如此被一个晚辈冒犯而感到恼怒。
然而对方还在继续:“可惜我与公主实在没有这样好的缘分,能够在一直在京城中相伴,我总要离开京城,去完成我身为天命修道者的使命。只怕将来时间长了,这情谊就越来越淡,再相见时一定会生分了。皇姨夫,你说我该怎么办?”
灵玉望着他,眼中似乎充满了忧伤,仿佛真的在为感情的事在请教他这位长辈。
他心中原本浮现的怒气忽然消散了许多,刚才无意间把着桌角的手也松开来。
“不必强求。”他道,“朕倒是也听说了,你要与那韩曜和顾清朗义结金兰。那韩曜与你,既是年幼时的同窗,又是一直在京城厮混的好友,更是战场上并肩的袍泽,论情分,怕是比公主与你要深得多,可他总要成家,免不了与你避嫌,否则就会如现在一般,他的婚事被你耽误。
“就算他将来追随于你,去改变和拯救修道界,可若是你将来成了,怕是要成为这修道界的第一人;
“朕是皇帝,你将来成不了皇帝,但那时的你一定比朕更接近当年的神皇。
“到了那时,你又当如何?”
一枚回旋镖当场扎在了灵玉身上。
不疼,但羞耻。
她立刻又开始后悔地想,其实皇帝和曲阳侯的事原本并不值得说,这就是一个年少相识的一对友人又渐行渐远的故事,以其中一方的决绝而告终。
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
尽管她的表达暗中将皇帝描述的像是个辜负臣子情义的无情君王,但她也不认为这完全是皇帝的责任。
他从皇子变成皇帝,从曲阳侯年少同游的伙伴、并肩作战的战友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君王,不再看得上这个多少有些“好命”的友人,他们也曾有表面上的君臣相得,但依旧以失败告终。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又有几个能够长久得到皇帝的宠信呢?能在大展宏图的年纪得到陛下的信任,做出一番功绩,为自己和家族某个荣华富贵,便已经足够,哪里有人如此好不甘心,想要一直与君王真当“朋友”的?
她只是太好奇了,想从皇帝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因为这是安瑞的人生中本该经历却又缺失的东西。
安瑞是从不为这些苦恼的,因为他很弱,弱到什么都把握不住,于是在体会这样的苦恼之前,就已经先一步放弃了。
这种分离经历得太早,物理上的如此,心理上的也如此,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保护自己,就已经在悬崖底下安安稳稳地躺着了,而现在灵玉打算爬起来。
“多谢陛下解惑。”灵玉又恢复了拱手行礼,让皇帝看着顺眼了许多。
“罢了罢了,朕也确实得找空子去侯府看看他,你就不必再这里为他鸣不平。”皇帝摆摆手,意兴阑珊。
他见灵玉真的没有在这里谈论修道界相关的意思,便改变了坐姿,放松下来。
很快,五公主换了件衣服回来,皇帝立刻伸手让她坐过来,然后手指着笑说:“你是不知道她刚才说了什么……
“朕当真是脾气好了许多,容忍她这小辈的无礼,若是放到当年,朕非得赏她个二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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