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原委

她们当然不会说,侯府已经不再适应侯爷的存在,但事实就是重新适应需要一个过程。

府里大多数事务,灵玉是不管的,因而她也不会特别注意,府里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准备父亲的丧事了。

所有人都从各个层面,事务上,心理上,为此做足了准备。

由于灵玉之前的行为对他威信的打击,至少是打破了他在府里完完全全的“唯一主君”的地位,多数人不会因此陷入恐慌、无助、无所适从的状态。

相反,他们已经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去填补他离开后的空缺。

正常来讲,灵玉才应该是最积极去做这件事的人,她也有责任去这样做,然而她在经过权衡后,认为这样并不理智。

她可以庇护一个“小家”,但并不会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大家族的大家长。

这既是安瑞上一世身为现代人的惯性使然,也是灵玉对自身在朝堂定位的预期导致,她大概会是修道者兼相对的纯臣,不去牵扯更多朝堂上的利益关系。

事实上大部分为官的修道者都是在修道领域外天然的纯臣,修道必然使得修道者与身边人产生一定隔膜,既入世又出世,比较难去依托包括家族在内的各种关系结成利益团体。

她可以在短期内为侯府的平稳过渡护航,但倘若真的成为了掌舵者,到时候可就没那么容易离开了。

不过灵玉还是如她们所愿去到了父亲的院中,看看事情到底会怎么解决。

此时的天已经很寒冷,但站在院中的父亲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整个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已经大大改善,完全不像命不久矣的模样,甚至没有太多生病的迹象。

只是此刻他的脸上满是怒容,而拿着板子侍立一旁的护卫则是面无表情,一副尽忠职守的做派。

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很难相信,但这就是会实实在在发生的事。

灵玉不可能让板子落到两个兄弟身上,哪怕她知道父亲肯定不会真的伤害他两个儿子。

但灵玉不能不给他一个台阶,她那么努力把他救回来,可不是打算自己再把他气死。

“听说父亲要好好管管臻哥儿和信哥儿两个,我是绝对赞同的,他们刚好都是不像话的年纪,不管怎么能行?我听崔嬷嬷说父亲要打他们的板子?是用戒尺打手板子是吧?我觉得甚好。臻哥儿还是对先生不敬,就该用学堂先生的法子来罚他。信哥儿也是,听说是气急上头说了些胡话,该打!”

她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院中的沉凝气氛,整个人的行走、说话和行礼都十分放松,透着一种轻巧,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重要的事。

这个台阶有点生硬,但她相信他会接。

从黑风的讲述可以看出,父亲绝对是个识时务的人,当他已经彻底接受某种事实后,便不会过分执拗地坚持他过去那一套。

而母亲和柳姨娘一见到她来,似乎神色都放松了下来,不怕侯爷再继续借题发挥。

母亲更是直接对身边人道:“还愣着作甚,赶紧拿戒尺来。”

很快,就有人拿来戒尺,看着夫人的眼色,直接就走到了侯爷面前,弯腰将戒尺奉上。

曲阳侯看着这样一把戒尺,沉凝着,久久不语。

这就是灵玉告诉他的,他如今在侯府的地位,就只是这一把戒尺。

甚至他可能还需要庆幸自己还能有一把戒尺。

如果不是他占据了“父亲”这个位置,他的死可能导致灵玉去溪丘的行程被耽误,她怕是也不愿救自己。

不知是不是身上的皮裘足够厚重的缘故,他在这冷风中竟没有感觉到冷,像是年轻气血旺盛时那般,全然不惧严寒,甚至会产生一种与自然天像搏斗的冲动,只是他还知道自己的年岁,并不想伤害自己以寻求某种自我存在感。

“那便一人十个手板子。”他最终还是平静地接过那把戒尺,并让护卫把板子收起来。

臻哥儿被打得“啊呀”“啊呀”嚎着,只听哭声不见眼泪,等打完了下去还和灵玉挤眉弄眼,看得灵玉满是无语。

而信哥儿就不同,父亲下手更重,他被打得更疼,眼泪却是硬生生地留在眼睛里。

不仅是手疼,更是羞辱。

从小到大,他还从未在府里,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这样的羞辱。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只要出了柳姨娘的院子,他就一直都表现得像个得体的贵族公子,有意塑造自己能文能武有礼有节的形象。

他和柳姨娘还有妹妹一直都为自己感到骄傲,他是侯府最好的、最有成材潜力的孩子。

他能够得到府里绝对大多数人的喜爱,不仅父亲和姨娘爱他,母亲也慢慢因为他的出彩而看重他。

又正是少年意气的时候,他身上的傲气逐渐越来越明显。

灵玉觉得,这可能明显到刺痛了一向宠爱他的父亲那病体中的敏感神经。

信哥儿是父亲理想中的自己。

这是灵玉根据过往的观察得出的结论。

尽管父亲总是说信哥儿方方面面都像他,且青出于蓝,但灵玉看得出来,除了样貌确实是那种相似的父子像,其他方面都差异很大,父亲当年要是有信哥儿的天赋和个性,绝不至于这大半辈子都困于别人的目光中。

在过去,父亲总是会为这么一个儿子骄傲,并且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他,包括他这些年方方面面的积累,甚至也包括爵位,信哥儿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并本能觉得自己身为“最成器”“最让父亲有成就感”和“最让父亲享受到天伦之乐”的儿子,对得起父亲的付出。

但这种父慈子孝的局面似乎完全不如他们曾经想象中那么牢固。

灵玉仍然记得,四妹妹灵秀曾多么羡慕地给她讲信哥儿和父亲的事,也是数九寒冬的天,在暖炉熏得又暖又香的书房里,父亲陪着信哥儿一起读一本书,甚至亲自给他研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时不时轻轻抚摸他的脑袋,而他也会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时候的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是,此时信哥儿低垂的眼眸中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掩盖不住的怨恨,而父亲的双眼也满是一种对于“叛徒”的恨。

他的儿子理应永远忠于他。

他只恨之前对于这个儿子过于溺爱,而一切的严格管教都只限于说教,让他不知道畏惧。

而信哥儿的心里则是:为什么他又能活了?

倘若他已经死了,那自己绝对是他最孝顺的儿子,继承了他的衣钵与遗志,能够得到父亲一些人脉的照顾,倘若日后分家他能够分到除臻哥儿外最丰厚的一份。

可父亲又重新活下来,那么之前一切的打算都落了空,他还要继续在父亲这里当一个亲近对方的孝子,这对于正年少气盛、满是自己的想法、想要开始主导人生的他的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

当然,他不至于不爱自己的父亲,不至于过往的孺慕之情都是虚假的,可恰恰就是这个时候,这个年岁、如此处境的他,难以足够妥帖地去应对眼下的一切。

曲阳侯打完,放下戒尺,扫视在场众人,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除了那些忠心于他的下人,府里的其他人,尤其是妻妾儿女,对他都很难谈得上有什么感情,若说谁对他最好,当下来说,反而是灵玉最好。

这不令他奇怪,那很明显是一种怜悯,当她认为自己不再是对她的威胁,便能够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看到他悲剧的一面。

而其他人只会厌恶他,却不会怜悯他,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而他可是曲阳侯,是这侯府名义上唯一的主人。

他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内院的主人,越看,越觉得她像她的姐姐。

年轻时,她还没这么像,柔弱又坚韧,与崔辛夷那中大开大合的霸气全然不同,而现在的她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底气,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容置疑气势。

即使灵玉没有来,她大概也有能力阻止自己真的动手。

她应该才是这里最不愿意自己活下来的人。

他一直都知道,她肯定还在因为死在战场上的那个儿子怨恨于他,他一直都知道,她过去还想装一装,现在也是装不下去了。

而她此刻正嘱咐下人改日去带着礼给臻哥儿的先生赔罪,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已然和自己母亲当年所期待的侯门儿媳相差无几。

灵玉想着这里应该没自己的事了,打算回去,可这时臻哥儿却拉住了她,附到她耳边道:“我没说谎,那先生真的是是个王八。”

“他怎么了?”灵玉压低声音悄悄地问。

“他说姐姐你这样的女子败坏了世风。”

灵玉听了完全不为所动。

“还有我明明和他说了原委,”臻哥儿指着自己的兄长,“但他还是说我不该这么对先生,说我不尊师重道,该打。”

“明明先生自己也不敢再说,我要与他当面对峙,把姐姐找来时,先生都默不作声,假装自己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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