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玉听得轻轻点头,若有所悟,沉思良久,她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何想让我去司天监做监候,比兵马司这种和平常人接触更多的职位,不是更加受限吗?”
太子摇头:“你还是不懂,你融得进司天监,但融不进兵马司,或者其他世俗的衙门,都是男人的地方,没有人会真正接受女子,哪怕是战场上……历史上有记录的女兵女将何其多,可随便哪个时候,你真的去找,却是难以找到。
“其实岳父大人是不想为了你,挪了其他人的位置,若是你真愿意去,他给个官位也不是不行。”
灵玉点头,然后开始注视太子的双眼:“那嫁人呢?你们真的觉得,一个女子一定要嫁人,才算入了这世俗红尘?
“我其实不算人,是吗?”
一旁一直默默听着的太子妃,此刻有些坐不住了,用一种很担忧的目光看着她。
太子平静地看着她,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然后道:“我不知道。
“但我和父皇,都不会害你。”
灵玉继续点头,给了太子妃一个安心的眼神,身体稍稍放松下来,拿了一块糕点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喉头居然一紧,有些噎住,赶忙又端起茶盏,用茶把糕点顺下去。
然后她看着太子妃问道:“那位王嬷嬷,是不是会因为姐姐的笑而说教你。”
太子妃点点头,多说了几句:“我们出宫来,宫里终归是不太放心的。王嬷嬷因为年幼时教养的关系,一些礼数刻在了骨子里,比宫里那些教养嬷嬷丝毫不差,来太子府之前,她一直在女子书院当讲师。”
“原来如此……刚才那笑声,就当是我在笑了,她若是说你,让她过来找我!”
“若是认个错也就罢了,若是妄语,王嬷嬷才真要生气呢。”太子妃摇头。
灵玉立刻不服:“今日便是陛下来了,刚才也是我在笑。”
太子则是忍不住斥责道:“你又想打架了?她如今常年在京城没有灵气蕴养,怎么可能比得过你这个生来自带灵气的。她毕竟是前辈,你怎可连基本的礼数都无?”
灵玉笑:“原来修道者里也讲究这个,我还以为都是实力为尊呢?若是如此,那是不是身在红尘又有什么关系?
“心里时刻想着世俗的规矩礼数,就算身在溪丘,心又何尝不是红尘。若是修道者都讲究的是世俗的一套,那修道界和世俗界又有什么区别?”
不等太子说话,她又接着道:“我此刻在红尘中,又需要历练,那自然是得讲世俗里的规矩,那不知舅父这些年的妥协,又能否为我在陛下那里换来一个兵马司指挥?”
太子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
灵玉的舅父定远侯也是他的舅父。
按理来说,定远侯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不让他父皇起疑心,最终顺顺当当送他这个太子登上皇位,但……
他不明白舅父为什么会如此,他有很多种猜测,但终究也只是猜测。
眼下既然舅父已经掺和进来,那父皇定然也不可能为了灵玉的当下的事而去拂舅父的面子。
“既然舅父愿意为你争,那父皇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只希望你不要辜负他的期许。”
太子的眼神终究还是柔和下来。
太子妃见这场景,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手里捏着的帕子已经被她手心的汗水打湿。
她就算之前在陛下和皇贵妃面前,反应也不过如此了。
深夜,灵玉坐在书房里,也没有点灯,一个人静坐。
原先忽然得到她可以争取的从巡尉换成指挥,她欣喜之余,想的其实是,指挥的活儿让韩老六来干,她去干巡尉的活儿,每天在京城里高来高去,耀武扬威,好不快活。
但现在她知道不行,指挥就要有指挥的样子,在其位谋其政,若是每个修道者都占着一很体面的好位置,但什么都不去做,那朝廷和世人又该如何看待修道者们?
一群空有个体实力,但永远也融入不进这个皇朝主流的边缘失败者?
她若是不能做出个样子,怕是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前世不是总觉得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受困于出身资源眼界,而怀才不遇么?
今生开了这么多的挂,有这么好的机会,哪里能不抓住?
而且她要是做不好,怕是真要辜负舅父的一片苦心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担子又沉了几分,走出书房里,随意走着,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不知怎么的,她走到了院里那个小厨房,几年有一个极小的罐子,是送到柳姨娘那里,又被送回来的一小坛子酒。
确实,她那里没有要喝酒的人,灵玉也知道,只是都送了,唯独漏了她不合适。
没收下也是好事。
她拿起这一小坛子酒,倒进了一个大瓷碗里,刚好满满一碗。
她打开窗户,看见这一轮明亮的圆月,顿时心情舒畅起来。
所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也能潦草地附庸风雅一番了。
只是她端起碗,正对着月亮,低下头打算饮下这一碗酒,忽然在碗里的酒水面上,看见了月亮映照下的自己的脸。
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
恍惚间,好像又变成了一个顶着凌乱平头和发黑眼圈的年轻男人,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满是疲惫与无奈的模样。
是安瑞。
灵玉忽然想起来,她其实不爱喝酒。
因为安瑞年幼时曾经被不着调的长辈灌醉过,烧了好几天,把老妈气得一直哭,所以他不爱酒。
为什么忽然想喝酒呢?大概是因为在安瑞的记忆里,男人们交流感情和谈生意的方式,依旧是喝酒。
他大概知道社会在变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精神面貌,许多年轻人都开始整顿职场了。
但很可惜的是,他进入的是传统行业。
在酒桌上,他陪笑着,但是坚持滴酒不沾,在酒桌上其他人眼里,他所有的笑容都显得那么虚伪。
因为你不愿意喝酒,不愿意当下防备,谁又能相信你?
他们知道,年轻人心眼儿多着呢,可不敢轻易信任你。
可他真的只是觉得那对身体不好,他已经在许多无用的事情上加班太多,浪费了太多的健康。
她看着他,无声笑道:
嘿嘿,我现在是开挂者了,就算一口闷下去也无所谓。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喝下去以后,酒精的刺鼻气味和辛辣口感会不断刺激她脑海里每一根神经。然后还没能真正上头,她就可以运转功力把酒劲儿散了。
现在酒精对她的影响微乎其微。
但她看见水面那个有些安静和腼腆的青年在对她笑:
其实前世今生,大多数时候,你都是个禁欲派不是吗?那就不要去做放纵派的事。
她也笑:你是个落魄的农村做题家,漂泊在大城市的打工人,但我可和你不一样。
我是一个真正的天之骄子,我是衔玉而生的天选修道者,我父亲和我舅舅都是侯爵,我姨夫是皇帝,就算我变成了女儿身,就算我今年才八岁,我也能当上正六品的兵马司指挥。
你知道什么是兵马司指挥吗,那相当于京城的警察局局长和城市管理局局长,两者职能合二为一。
你懂什么?呵呵,你个卢瑟儿、菲力尔?
灵玉看着他笑,酒碗里的水面上又映出她自己的模样。
她抬起头,将手腕一翻,所有人酒水都洒在了地上。
她就是他,他愿意活着,她才能活下来。
第二天的灵玉睡到了日上三竿。
起来以后,她被梅香和青兰唠叨了一番。
主要是她们早上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查究竟是谁把剩下的一小坛酒洒在地上。
她们最后还是猜到了灵玉——因为她们已经成功排除了所有可能性。
当灵玉知道主持这件事的是青兰时,她笑着调侃:“你也是很有成为一名青天大老爷的天赋啊!”
青兰带着怨念的眼神看着灵玉,看得灵玉很不舒服。
她咳咳两声,道:“哎呀,你年岁也不大,不要这么老成好不好,老成持重的角色有嬷嬷们扮演,再不济,还有梅香呢,哪里轮得到你?”
她现在忽然很不喜欢有人动不动摆出教训人的模样,那会让她想起昨天那位王嬷嬷。
昨夜从太子府出来时,她远远地看到了那位王嬷嬷。
抛开这位道友的励志故事不谈,她一看她就觉得,这种人怎么可能于心关有突破?
她并不想对女性有什么偏见,她前世便没有,今生更是自己就是女儿身。
但眼中所见,那位道友望向她时,那原本满脸的淡然变成了轻蔑与不屑,仿佛在说:
又是个仗着天赋为所欲为的小女修,看你将来能得意到几时!
那偏执与刻薄都写在了脸上。
即使一个从不了解修道的人见了这场景也知道,这人心性定然不好。
如果不特意强调她是修道者,没人会觉得她和那些教养嬷嬷们有什么区别。
没有灵气的滋养,她衰老得不成样子,比寻常同龄人还老一些,就像许许多多年老以后非但没有变得慈眉善目,反而更加面目可憎的老妇人一样,扼杀着一切年轻的、鲜活的东西。
她还求道吗?恐怕是儒家忠诚的信徒吧。
灵玉同情她经历的一切,但并不会对她这个人有任何好感。
没必要,她可以有自己的情感偏好,不必一直去讲什么道理。
修文还在进行中,明天应该会把第三十到三十五章修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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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老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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