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雨莲在三天后的傍晚被卢潮叫去了镇上的庙里。
庙口黄鱼干印着昏黄日光,风铃般悬挂在竹架上,海风吹拂时发出咸腥的声响。
妇人蜷在戏台后的小楼将烹煮好的节前准备的馄饨馒头等面食,发给蓄势待发的男人们。
红黄相映、金丝埋伏的马甲短裤粗略地显示着龙鳞。男人们大口吃着,嘴里含糊着趣事,不时传出或低沉或清脆的笑声。
陈雨莲找了后排的坐下等待,几个小孩被老太太搂在怀里喂食,一会挣脱老人的手,相互嬉笑着吵嘴,一会又老实地回来填肚子。
佛像前的点香老太太反复蠕动干瘪的嘴唇,佛号经词坠入香灰堆,香炉长出无数根虔诚的愿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此刻人们一同淹没在闷厚的妙香里,和谐无害。
吃饱喝足的男人们装配鼓、锣、镲和古旧的乐器,走起圈子。精壮的年轻男人举起角须腾飞,红冠白须的含珠龙头。龙尾戴“月”牌,映格纹,折叠繁复的布花又大又红,宣告神佛天地,此处喜福降临。
鼓闷锣锐震天地,绷琴击镲醒龙神。天光喷泄而出,却又加之十倍的浓厚,时至傍晚却似晨起乍亮。腾转挪移的步子扬起翻涌卷曲的龙身,金鳞撕裂一扇扇沉没的大地爆出嘶吼的金光。
霞光里的身影时快时慢时而定格时而纷飞。
一瞬焦燃的草叶味掠过,右肩忽得一沉,原是烧焦的经纸落到肩上。
陈雨莲顺着它的来处找去,树状的烛台围着错枝,枝头滴泪的红烛散了满地红霉。
红光溢至口鼻燃去空气,再是耳朵,再是剥落金痂的天地。
窒息的感受使他迫切想做些什么,身体还没反应过来,思绪已经先出走了。
陈雨莲出生的时候暴雨刚歇,檐角挂着雨水。几天后父亲带着他和供品去庙里求菩萨赐名。
到了那,被告知主事的高僧修行去了,只留下个扫寺的小僧。东西备好了人也到这里了,脚底粘着石板舍不得走。
小僧答了话不再理他,手里捏着经书,沉沉地诵读,“......太子初生,地涌金莲二...光明照...地狱,苦痛暂息...”
他读了几句,孩子突然哭闹起来。父亲立刻摇晃着哄了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朝小僧挤出两声干笑。一会又抬头探究地问他这句话说的什么意思。
小僧解释说佛陀降生,地冒金莲,莲光止痛,香气填饱饿鬼的肚子。
莲....莲好啊!父亲这么想。
他立刻抱着仍在哭闹的孩子回到家,告诉母亲菩萨赐了莲字。还差一个,他兜转想起生辰那日浇落的天水,朝她母亲笑:“就叫雨莲,陈雨莲!”
在他出生的村庄里,父母是两个老实普通的农耕人,偶尔父亲去城里做外包的工程。条件在村里也算中等,思想是一贯的传统,重面子。时常有亲戚朋友找来,以五花八门的借口借钱邻居也有杂七杂八的事儿要两个善人帮忙。两人从未拒绝,“留个好印象关系融洽了,日子也好过”。
太子初生,地涌金莲二茎。左足踏者,其华光明照十方地狱,苦痛暂息;右足踏者,华香熏诸饿鬼,皆得饱满。
陈雨莲不是太子。十多年后,父母为别人操劳半辈子重病缠身,亲友纷纷回避,借出去的钱也拿不回来。临终的病榻上交代他要待人友善,不要跟人家有矛盾,好好念完大学找个体面工作结婚生子,别让人家看不起。
他心里有恨意,可眼里是病痛缠身,被磋磨得皱褶蜡黄的两只纸人,他无端的笑了一下,气息卷起雾气舔舐眼睛。
纸人不再开口,陈雨莲肩胛吊着两根线牵着他们朝太阳走。纸人陷进刺眼的红,红光烧断了线,也烧去了他的一部分。
雨原是生疮的天幕,莲是菩萨脚下的一捧泥。
直到雨丝将太阳模糊开红晕,陈雨莲才往回走,带走他大学里跑腿兼职攒下的钱,离开这个村子。
两年过去,他没有念完大学,像颗纽扣辗转了许多件衣服,才落到这个小镇。
天像闭上的嘴唇,隔断红光,搅动的唇舌留下余韵,吹成夜风。
人们团聚着,拥着队伍走远了。陈雨莲无知觉地跟着走了一段,落在街道和连接海岸的砂砾上。
他顺着风力,走向沙滩,浪潮,夜色。这个时间,海水通常会漫上来,刮来叫不出名字的骨螺、蜗螺和蛤。
今天也许海神赴了海岛人的宴,潮水只涨了上一些。
第一次他在夜晚这么靠近海水。
海、渔船、天空显出不同程度的雪花片式的黑。不管看哪里,转着身晃着头,怎么看,都是默契的黑色。
除了小海岸的树杈里碎着纯粹的白。
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今晚他烧的浑沌了。
于是他追着走,白色张开来,折成灯塔的样子。
离小海岸不远不近,没有杂色的灯塔,之前听店里的客人提到过。出海有别的技术保障了,灯塔的作用变得很小,来去还得开小船烧油钱,于是早早地被舍弃了。
从小海岸看去,只能看见灯塔的侧影,它立在一块隆起的小海山后,漏出圆攒的尖顶和窗口。
小窗口,像一枚卡在邮筒筒口信封上的邮票。陈雨莲像恰巧察觉的路人,站在火车轨道隔离的街上,松散着身体,眼神执拗地盯着它。
火车迟迟不来,街道却封锁着。也许天太黑了,眼睛只是一对普通的眼睛,今晚他看不出什么,幻想不出什么。
疲劳使他眨了眼。窗口里错觉般浅浅的亮了一瞬间。他重复开合双眼的动作,验证刚才只是一次理所应当的光幻视。
他的呼吸缓而轻,平静放大敏感,他习惯并保持这样的方式面对过去以及现在。
就像此刻眼前一切都静谧的印在原地,他却感觉到呼吸不自觉地加快。
空气变得潮湿,裹着凉意缠绕气管,他像处在雾林。林雾浮动扫过后颈,绒毛起了一阵涟漪。
小海岸聚起的浓雾抹去直勾的月光,雾最林深处是白色的碎影。掩在白雾中,迷迷蒙蒙比浪沫单薄飘摇的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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