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灯塔一样,覆着白色的外衫,衣服在风里荡出水波,吹成透明的帆,头发却是纯黑的,凝着浓稠的夜。
白雾结成细小的水汽,仿佛在下一场最小型的雨。
「他」给陈雨莲一种熟悉感,他们不认识,不可能认识,没人会在毫无征兆的雾气里出现。
陈雨莲一边贴近,一边试图弄明白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亲近感。
呼吸变成喘息,他像刚刚降生的婴孩不熟练的练习吸气,而那种窒息感仿佛更甚了。
很久很久没有到来过的激烈的情绪夺走他的身体,掀起他眼里的泪潮扑向它们的岸。
陈雨莲回神的时候脸上已经被雨泪搅和的一团糟,鼻腔堵着粘液,头一阵一阵的晕眩。清醒过来的意识从麻意手里夺回控制权,他缓慢地郑重地向那个随时都要消散的白色身影走去。
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两米,陈雨莲细细地看着「他」,忍住没有再靠近。「他」的眼睛含着清晰的雾气,苍白、似乎透明的皮肤隐隐映出陈雨莲的脸,搅着沙粒的雨水蹭过他的轮廓,留不下一点痕迹。
说是神明似乎太圣洁正气,「他」像没有实体的游魂,带着某种阴郁。
陈雨莲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问:“你会留下来吗?”
这个问题像生锈的螺丝,把他钉在原地。无论「他」是鬼魂是人类,又或是妖精什么的,他怎么能对这个陌生的生物说出讨要类似承诺的话。在过去里他从没想过的话,从没想过要对任何人说的话。
冒犯的话震颤他的眼球,他忽然感到雾气覆上他的眼睛,原来是「他」雾蒙蒙的地看过来。
“一直都在的。”
「他」的声音像被海风削薄的冰层,悬浮在耳膜上,说的话也如此矛盾,确切、美好也迷蒙。
“我不太懂...我没有...我没有见过你....”眼睛又滚出泪来。
“你一直在这里...现在在…以后也在?永远?”跌跌撞撞的句子,他抛弃困惑矛盾理想,本能地挽留。
不管是什么,确认“留下来”“一直”“以后”“永永远远”,再开始了解咀嚼深入。他无法不这样自我保护。
「他」平静地开口:“永远。”
陈雨莲失控地抓向对方的衣角,扑进他的天堂。身前是柔软的绒,意识伴着体温正缓慢洇出,他迷恋着寻找已久的天堂。
睁开眼,大小不一的藤壶仰卧在礁石上。他辨认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那是租房天花板的霉菌。
滚龙,过去,游魂,三个词语可以组合成一个有起承转合,**迭起的故事,更贴切一点,像戏剧,或梦境。
心里有理有据地否定,可潜意识又好像能感受到鼻息间残留了一丝湿漉漉的潮气。直到再怎么闻也闻不到了,他才起身,到浴室里冲澡。换上新的衣物,和往常一样,下楼去了店里。
此时的暑气顺季节更闷重了,来这吃饭客人除了为填饱肚子,也借门前塑料的帘隔开烈日。
这时的饭馆最像海港收容渔船,收容来往人的故事。
三个镇民坐成一桌,他们应该是一家人,在说小孩子的事。镇上没有学校,小孩子通常随父母去几十公里外的城里上学,或者一个人寄宿在学校,周末再回小镇。
“小正来,这个肉啊肝都给你,上学辛苦咯,补补身体。”卢阿嬷一边说一边往小正碗里拨肉。
似乎是小正父亲的人看了卢阿嬷一眼,放下碗筷,顺着小正接肉的手盯住他的脸:“补什么?我看你吃再多都补不到脑子上。初一诶,你们老师说了最简单的都学不好,说明根本没用心!”
小正扒饭的动作减速像机器人。他父亲还在念:“整天放学不回家,跟你那个...那个叫什么信的...”
“吴信辉。”小正插嘴。
“噢!吴信辉,跟那个吴信辉到处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就骑车,在玩啊。”
“还插嘴!用得了你说,肯定是在不务正业!之前出去玩还晓得回来,你跑到你阿嬷这里过夜,电话也不打一个回来是什么意思?你妈在家担心一晚上。你还把我当你爸吗?”父亲说急眼了,嘴角的米被点着发射到小正脸上。
小正抬手抹掉来自父亲的火星,小声反驳:“我说了你会答应吗。”
“我怎..”
“好啦好啦小正在阿嬷这里没事的,阿文你别说他了,一家人不要吵架。小正啊,你回来看阿嬷,阿嬷很高兴哒。”卢阿嬷枯瘦的手拍玩打儿子手背,又给小正夹猪肝。
阿文蹙眉还要张口,却被掀开的门帘盖住声音。
又是那句熟悉的本地话。陈雨莲是不会说,也不会听本地话的。之所以说熟悉,是因为这个叫卢胜川的老人每次来都点同一个餐。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卢岩生正好在,就给陈雨莲解释了一遍。后面几次发现卢胜川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重复、不变会让人想到无聊,但他觉得这种无聊很怀旧。卢胜川专一地很怀旧。
卢胜川落座,眯着眼睛左右看看,发现他邻居的一家三口:“啊呀,这...文嘛...久...见...”
本地话,听不明白。
阿文笑着应和,应该是在欢迎他,卢胜川起身去填补阿文身边的空位,他们围成一个还不紧密的四角圆,开始用本地话砌补缝隙。
“吃饱了?在你阿嬷家别捣乱,周日下午我来接你,别出去乱跑。”阿文站起来,低头掐小正的脸。
小正没反抗,他看见阿嬷朝他眨眼,他们在五人的小屋里,偷偷建起了,只有别人知晓却不明白时,才更加快乐的秘密。
阿文正要掀开门帘,比门帘先触碰他的是一团热气。
两个男人对视的一瞬间就认出对方,阿文推着小正跟对方寒暄了几句,几人侧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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