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出逃(1)

有了附子的帮助,任平生偷摸到密室拿回菡萏令和“认输”容易了许多。

严格来说不能说是“帮助”,附子的原话是“我不会阻挠你”。

但是他还是稍微帮了点。外面院子里的“如梦令”任平生自然知晓解药的配制之法,可所有的药材他都接触不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此他只好想出了另一个刁钻的法子:

提前准备好一大杯自己的血,然后整个人躲到一个密闭的大皮箱中,由附子将那杯血泼到距离院门最远的地方,再拉着箱子迅速从相反的方向逃离。

血液是人身上带有自己气息最浓重的东西,能一下子吸引所有的“如梦令”,这时候躲到皮箱中使外面能感受的气息降到最小,就有极大可能逃出院子。

当然,“如梦令”只是任峰和温公公布下的天罗地网里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是任平生上次逃出憾解门后任峰特地请工匠设计修建的诸多机关,另外最关键的部分,则是任平生身边寸步不离的附子。

附子倒戈是他们万万不会想到的。

而他们也没能想到,他们要对付的这位“邪毒”在多年前就爱好上研究各种奇门之术,姑苏城最精湛的工匠设计出的机关在他那里只需过两眼就能破解原理。他们还是太不了解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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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升西天时,任平生带着附子,驾马到了南山脚下一片竹海。

“累坏小爷了,跑这么远任峰一时半会也追不上。”任平生紧了紧缰绳跳下马,活动活动被马背颠麻了的屁股。

他看了看周围突然哈哈大笑,“早上醒来在憾解门中,没想到晚上就又逃了出来,这次这么顺利,看来小爷我终究非池中之物啊!”边说边伸手到袖中检查菡萏令。

装着令的丝袋在袖中经过一番颠簸,袋口松动,任平生无意扯动,菡萏令恰好掉落在掌心。

冰凉的玉石一触及手心,任平生就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一瞬间似乎脱离了双脚站立的尘世,身处的竹林化为无垠的银河。

一瞬,只是一瞬如此,快到任平生分不清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菡萏令的变化却是他和附子两人共同见证了:

原本黑黢黢的玉石此时发出淡淡的光芒,这光不是附着在表面,而是由玉石内部发出的。

这光时而亮时而暗,任平生初时以为是风吹的缘故,后来发现它自身如此,好似困了萤火虫在其中。

不过萤火虫的光到底归属世间,漾了人间的生机,而菡萏令里的光——

“好似星辰。”附子呆呆说道。

星际清冷,任平生感到确有无限寒意透过掌心遍布周身,就连附子都紧了紧身子,说不出的寒冷。但这寒意中,任平生竟觉得有一丝归属感,像是漂泊经年的游子终于瞥见了故乡的风物。

菡萏令的光昙花一现,很快恢复了正常,与此同时任平生似乎看到一抹白雾从眼前飞快升起,飘上玄苍不知所踪。任平生仰头,如水的明月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颗星子。

“那是什么?”附子喃喃问,还没从刚刚飞出的白光回过神。

任平生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的风停了下来,林中万籁俱寂,喧闹的鸟雀都没了声响。没等他们细想,头顶一股柔风掠过,任平生掌中感到一空,低头一看,菡萏令不知所踪。

一个玄袍如墨的男子轻飘飘飞落在两人侧旁的竹枝上,离地足有两丈,竹枝随风上下轻颤仿若没有人站在上面。

那男子头顶束着玄色的冠子,额两旁各有一束发须随意从容垂下,冠子中间穿过一根莹白透骨的簪子,月华照在上面似有了生命在流动。

男子全身的衣饰分明简朴至极,不带任何纹样图案,连那根温润不似凡品的簪子也只是一头粗点一头粗点,如同刚从屋檐掰下的冰棱锥。

可不知为何,就是让人觉得此人非尘土间人,连碰他的衣角都生怕亵渎。

很多年之后,任平生对大风天有神经质般的恐惧,偶然一次回忆起来,这似乎是关于眼前这人和风声相关的唯一美好的回忆,也是此刻一眼,让任平生暗暗认定此生再没有堪媲美的惊鸿一瞥,虽然这件事他从来没对外承认过。

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故丰神如玉兮,倜傥出尘。

看清玄衣男子面容的那一刻,任平生和附子不约而同被他的眼睛吸引。

那是双极淡漠而清冽的眸,好似世间所有事都离他甚远。

风淡淡从他眉宇间流失,长眉如刀裁墨描,鼻梁山根高挺,下颌线条被身后的月光勾勒,异常的利落清晰。

离这人还有一段距离,就不知为何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凉意,和所见过的武林之人不同,这人周身气场的寒意并不逼人,而只是单纯将他与周围人隔绝开来。

男子从竹枝上飘然跃下,走到离任平生一丈远处,伸出手,菡萏令静静躺在他手心。男子问道:“这是你的?”

他的嗓音似空谷幽涧,像是本就是这素月竹影的天地间的一部分。

任平生骤然回神,道:“什...对,是我的,快还给我!”

他伸手去抓,没想到男子一动不动,坦然将菡萏令交了出去。

任平生看着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什么菡萏令、什么天下第一、什么世人褒贬,都没那么重要了。

毕竟只是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任平生暗暗掐自己一把让自己清醒。

面前男子继续问道:“你身上有神迹,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的使命是什么?”

附子看看男子又看看任平生,对眼前的情况疑惑不解。

任平生也十分疑惑,看了看男子又不像是开玩笑,道:“喂,这位...公子,没记错的话现在是我俩第一次见面,我怎么知道你的使命是什么。还有我们这刚见面,你一上来就说我神经病不太好吧?”

男子耐心道:“是神迹,神的讯息刚刚出现在这里。”

任平生更觉得摸不着调,心说果然人不可貌相,这人长得倒是好看,没想到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头顶又一阵疾风掠过,任平生感到一股熟悉的强大压力将自己拘在原地,心知是温公公赶来了,长叹一声,周转起内息对抗“汪洋肆”。

他脑筋一转,对面前男子道:“不错,恭喜你认出来了,方才我发的正是神经...神迹。不过眼下我身处困局,你先帮我脱困我再细细与你说。”两手都在忙着,便努嘴向头顶的方向。

玄衣男子伸手轻飘飘把任平生拉到身后,“汪洋肆”和“凌绝顶”的双重压力对他仿佛不存在一般。

任平生一看,这小白脸居然这么厉害,立即紧紧扯住他衣袖,伸头向前面喊道:“温老头,你怎么这么粗暴,二话不说就开打!”

温公公从半空里跳下立定,朗声道:“臭小子,昨儿刚把你提溜回来,今天就开溜,脚底抹了油是怎么着?这次回去之后,定要把你两条腿用铁链拴在正门口的石柱上。”

任平生道:“温老头,你真比我亲爹还亲爹,任峰这时候呼呼大睡着,你老还费神抓我。不过别人家老爹都骂的是不肖子孙,你们俩活爹整天让我低头做人,我看赵晗光那瞎子的话早就成了你俩心中的一份执念。”

温公公把铜钺杵在地上,道:“难道菡萏令不算是你的执念?事到如今什么‘名利是身仇’这种虚渺的话我也不说了,上次已和你说得够明白,一个人若要登临绝顶巅峰,根本不像你想的只靠一柄剑一身武就能做到。

有的路你看着花团锦簇万人景仰,实际上你走着,会有无数暗石割破脚底和心脏,到达半山腰的时候你会发现,原本你熟悉的人早已变成你不认识的样子,如果你执意往上,到最后连自己都变得陌生。”

任平生笑道:“老头,岂不知我心是处便乃吾乡?暗石何惧?人心黑白何惧?

我本是毒宗一邪人,做事只问内心,不问百宗。但凡遇到拦路的呢,歪门邪道小爷我可是不择手段的,老头你放心好了。”

温公公摇头,不与他多说,挥动铜钺就是一招“潮平岸阔”。

温公公的功法出自皇宫,讲究恢弘气象如君临天下,总的来说围绕“江河湖海”四字。

所谓“江”即汪洋肆,是宫内高人单传给他的独门内功,运息转气间大开大合,一旦发出便有山倾之势。

其余“河湖海”各代表一套招式,现下这招“潮平岸阔”便属“海”功,是三种功法中最上乘者,配合汪洋肆发出具有无穷威力。

任平生一看,老头真来硬的了,就算能打过也得受重伤。本来半边身子躲在玄衣男子身后,这下条件反射地一缩头,完全把玄衣男子推到了铜钺之下。

温公公看得清楚,玄衣男子虽是方才出手帮任平生躲过了他一招,但终归是生人不知底细,手下的真气收回了些许,铜钺挥出去也不那么凌厉。

孰料刚要挨到玄衣男子的衣袖,就被一股莫大的真气阻住去势,硬生生将铜钺的去向往右拨开三寸,外人看上去像是温公公自己将铜钺偏到一旁扎进了泥地里。

温公公诧异道:“阁下是何人?为何插手憾解门之事?”

玄衣男子淡淡道:“我有事问他。”指了指身后的任平生。

这实则是答非所问,温公公的两个问题他都避开了。

温公公蹙眉道:“请教阁下名号师承。”

温公公这些年潜藏在憾解门深居简出,但汪洋肆名头甚响,武林中算得敌手的屈指可数。

玄衣男子道:“我姓申名欢,字是客。”口气甚是疏离。

申姓在江南很是少见,武林更是从未听过这号人物。取字一说在本朝武林并不时兴,唯见于文人和贵族之中。

温公公追问:“阁下师承何处?”

申欢凉声道:“武学分了门派,已自落了下风。我没有师门。”

温公公暗自沉吟,决定不管这个来路不明的,先把任平生拿回去再说。于是抱拳道:

“申少侠身后的小子是憾解门的弟子,顽劣不堪违背师门,我特来捉拿他。这是憾解门的家事,还望阁下不要插手。”言语间颇是客气。

申欢却摇头淡淡道:“你不能带走他。”

温公公不知道任平生和申欢做的交易,见申欢不让,当下也不多言,铜钺微偏摆出一道“两湖烟水”直取申欢胸口。

申欢斜斜侧身,以三人从未见过的极高轻功避开了。

温公公未等这招使老,就势在空中画了半个圆,又是一招“海日残夜”。这招恰如其名,是在残夜中见新日之态,其势无可阻挡,其力道后继无穷,且招愈老则气愈纯熟,如初生之阳缓缓上升,光芒越来越夺目。

温公公的“河湖海”三套功法皆是依“江”法——汪洋肆而创,招式和内息配合起来,一招一式的动静收发完全契合呼吸的起势,练到一定境界后浑圆连贯,略无停滞,形成温公公特有的“连招”打法。

“连招”看似容易,但若简单把招式串通起来,绝不能做到无隙而衔。

像温公公这般,招法招式早已不在心中,全在依势而行。

眼下这招“海日残夜”使出来,之前未使完的半招“两湖烟水”已就势化为前招,因而“海日残夜”一出手就威力甚大,与后半招的力道相当。

“当”清脆一声,温公公后退一步,再看时申欢的手里已经多了把玄色长剑。

与他周身的简净不同,这柄长剑颇为华贵。剑长四尺,通身乌黑,光泽寒润,平肩直身,剑身窄而薄,尖锋狭长。

剑身虽为玄铁,剑首的同心圆却为青铜制成,任平生知道这种剑首需要先以轮制法制出陶范,焙烧后再浇铸青铜液,非铸剑大师不可铸成。

再看剑身装饰,尾端阴刻龙纹,剑格处镶嵌松石、金箔等物,吞口处还有错银鎏金。

除了温公公的铜钺之外,任平生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贵气逼人的兵刃。

他出手得太快,三人均未看清他是以什么剑招击退了温公公的“海日残夜”。

温公公长吸一口气,铜钺收至胸口,下一秒两手齐往前推,铜钺横陈,是一招“洪波涌起”,乃是“海”字功的最上乘。

任平生听门中师兄说过,此招看似平平,实则蕴含千变万化,对方周身都被笼罩在汪洋肆之下,避无可避。

温公公一直隐居憾解门,极少数与人动手也不过是些泛泛之辈,任平生到如今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招,不禁替申欢捏了把汗。

申欢随意地举剑向上挑刺,看似轻巧地一拨铜钺,温公公顿时感到铜钺险些脱手,招式瞬间被化解,周身充沛的汪洋肆也无影无踪。

温公公心中惊骇,自汪洋肆学成以来大大小小对战千百场,像这样使不上力的情况还是头一次遇见。幸而申欢只守不攻,温公公将铜钺往地下一杵,申欢也即罢手。

温公公犯了难,突然冒出这么个武功奇高的家伙,不但不知道身份来历,连剑招都捉摸不透,更像是随手挥舞并无章法。

大半夜一个人在荒野里既无侍从也无同行,可看他用的那柄剑,不懂武功的人看了都知道是稀世宝剑,这一切实在古怪至极。

温公公不动,申欢就只安静地站着,两人沉默僵持。

任平生这时从树后探出,一看申欢好端端站着也着实惊讶,但他了解温公公的性子,能在这竹林中耗上一整晚,想来想去便说道:“温老头,不如我们来赌上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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