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鸾煞(十)

冻疮膏没送出去,叶暮心里老有个心思,硌得慌。趴在暖阁的槛窗边,望着院子里洒扫的婆子妈妈,眼珠儿却失了神,老晃着闻空那双冻得通红溃烂的手。

“阿荆,”她闷闷地嘟囔,“那小师父的手,看着可疼了。”

紫荆正拿小银剪子修水仙的枯叶,“四娘心善,可那小师父瞧着性子孤拐,不领情也是没法子的事,宝相寺清规森严,许是真不许他们随意收受外物。快别想了,来瞧瞧这水仙,花骨朵儿都冒尖了,年节里准开得香。”

叶暮“唔”了声,小身子却没动,只觉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又冷硬了几分。

明明没吹着她,她也替他在冷。

叶暮呵呵小手,心思又流转到别处,她暗忖府中局势,前世此时,二房未曾禁足,如今走向已生变数,正是她们三房趁势而起的绝佳契机。

叶暮活过一世,深谙世情如棋,这侯门深深,人各有其位,亦各有其责,手中无权,便如浮萍无根,人前便矮了三分。

唯有让娘亲掌了那份足以立身的权与势,方是真正的底气所在,免遭周氏之流轻贱磋磨。

而阖府权柄,皆系于老太太一身。

可娘亲清流门第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纵使有心对老太太好,也断不会如周氏那般巧言谄媚,叶暮垂下眼睫,心底盘算,母亲做不来的,便由她这个小娃娃来做。

翌日天蒙蒙亮,叶暮便往荣和堂去了。

“给祖母请安!”叶暮挣脱紫荆的手,像只毛茸茸的雀儿扑到老太太膝前,仰起的小脸冻得粉扑扑,笑容满面。

老太太刚用过早膳,正由林嬷嬷伺候着漱口,见了这团暖意,也不由得开怀:“小四娘今儿倒勤快,起得这般早,上来,挨着祖母坐。”

叶暮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紧着老太太坐定,立刻献宝似的从袖管里掏出描红本子和一支小巧的紫毫笔,“祖母教四娘写字好不好?昨儿爹爹教了‘家’字,四娘觉得写得可丑了,像祖母院子外头那棵歪脖子老梅树。”

她皱着小鼻子,嫌弃地指着本子上一个墨团子,“爹爹说,树歪了要赶紧扶正,不然越长越歪,风一吹就要倒呢!字歪了是不是也要扶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老太太的目光掠过叶暮歪歪扭的“家”字,又缓缓移开,望向窗外庭院里的梅树,二房那场闹剧,可不就是侯府这棵大树上一根歪斜的枝桠?若不及时扶正,任由其滋生蔓延,怕真有一日,会累及根本。

“嗯,”老太太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只对林嬷嬷吩咐,“取我那方旧澄泥砚来,再兑点温水,还有前儿得的那刀上好的素宣也取来。小孩子家,写不好是常事,慢慢练,心正了,字自然就正了。”

叶暮贴着老太太的臂弯,眼睛明亮,“谢谢祖母!祖母最好了!”

待林嬷嬷裁纸研墨,一切备好,叶暮学着爹爹平日的写字,小手捏起一支细小的狼毫,蘸了墨,屏息凝神,在那素白的宣纸上落下第一笔。横不是横,竖不像竖,歪歪扭扭。

其实叶暮前世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在寺庙清修,听佛经总是昏昏欲睡,便寻了闻空抄写的经卷临摹。

何况她那时已是翰林院编修夫人,为着夫家体面,在寺中勤练不辍,练就了一手挺拔好字。

眼下为了要在老太太跟前装出稚童初学写字的笨拙,捏着巧劲拿捏分寸,倒比正经写字还要费神。

叶暮小脸涨得通红,大冷的天,鼻尖都冒了细汗。

但落在老太太眼里,却是十足十的笃实,让她恍惚想起自己幼年写字时的光景。

“不急,慢慢来。”老太太破天荒地开口指点,圆润的手掌覆上叶暮的小手,带着她缓缓运笔,“腕要稳,力要匀,心要静……”

一连数日,叶暮成了荣和堂的常客,有时是描红念诗,有时是支颐桌边,听祖母讲些旧年侯府的掌故,她年纪虽稚,然进退行止,皆有章法,有着与别的孩子不同的灵慧,让老太太瞧着愈发欢喜。

“老太太,您瞧四姑娘这通身的气派,三奶奶调教得法,真真是用了心思的。”林嬷嬷看叶暮在院中学着叶行简写窗福,含笑赞道,“这认真劲儿倒有您的几分神韵。”

“太倔。”老太太在嬷嬷面前嘴犟,夸不下嘴,“老三媳妇么…清高是清高了些,心思倒还正,教出来的孩子也是个实心眼的。”

正说着,叶暮踮着脚,将那张写着"福"字的红纸高举喊嚷:“祖母,祖母,快看,这个字是不是比哥哥写得好啊?”

隔着窗都能乜见她嘴旁的墨笔,跟个花猫似的,老太太忍不住发笑,“痴气。”

乌飞兔走,转眼开春。

年节的热闹喧嚣才散尽不久,府库的册子便堆满了管事们的案头,各处田庄的春播事宜亟待定夺,修葺房舍、更换陈设、预备开春祭祀……桩桩件件,繁冗琐碎,却又关乎侯府门面体统。

“……单是西边那几处院落,去年大雪压坏了不少瓦片椽子,若不及时修缮,待到春夏雨水一泡,怕是要出大纰漏。再有,各房主子们屋里的陈设,按例开春也该换一批时新花样的帐幔帘子,库房里存的料子,怕是不够支应,也需采买……”

暖阁里,老太太的指节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叩击,听大管家回禀开春几项紧要开销的预算,处处都要用钱,样样都难俭省。

过了片刻,老太太抬眼,扫过下首众人,“开年事杂,千头万绪,老大媳妇管着阖府上下,已是分身乏术,老二家又在禁足,心思也需多放在教导子女上…”

她把目光落在了刘氏身上,“…老三媳妇,你素来是个心细稳妥的。这开春府库采买添换,还有各处田庄报上来的春播种子、农具支应,一应银钱出入,琐碎是琐碎了些,却最是磨炼人。从今日起,这些庶务,便由你接手打理,遇有拿不准的,多与你大嫂商议。”

阁内骤然一静。

连大管家都吊起眉梢。

刘氏也愕然,她出身清流,不是个爱出头的性子,嫁入侯府后从未真正掌过实权,只在自己小院里管管丫鬟仆妇,打理些针线日用,这掌管阖府采买,银钱支应的大权,骤然压到肩上,担子太重了。

她微启唇瓣,想婉拒,话未出口,手心里却蓦地温软。

低眉看去,原是四娘不知何时已偎到她身畔,一只肉团团的小手,正用力攥住她的指尖。小人儿仰着脸,一双杏眼澄澈得如同山涧清泉,不染半分尘埃,就那么定定地望进她眼底。

刘氏心尖儿一颤,喉间那点推拒之语,便生生堵了回去,女儿这双眼清亮得过分,有时真不似个垂髫稚子,倒像是藏了阅尽千帆后的洞明。

她压下心头惶然,对老太太恭谨福身,“儿媳谨遵母亲吩咐。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母亲与大嫂信任。只是儿媳年轻识浅,恐有疏漏之处,还望母亲和大嫂多多提点。”

话语间,已将王氏摆在了前头,姿态放得极低。

“三弟妹客气了,都是一家人,理当互相帮衬。”王氏微微颔首,笑意盈盈,“你心思缜密,行事稳妥,母亲慧眼识人,定能胜任。若有不明之处,只管来问便是。”

她执掌中馈多年,于这深宅权柄的移转,早已洞若观火,深知个中三昧。

老太太此举,明面上是怜她操劳,分去些庶务权柄,减轻她肩头重担,实则是借这无声的委任,敲山震虎,警醒尚在禁足中的二房。

老太太满意地“嗯”了声,“如此甚好,老大媳妇多费心,管家嬷嬷们也都警醒着,好生帮衬。开春事忙,都散了各自去忙吧。”

三房沉寂多年,骤然得了老太太青眼,成了阖府目光所聚之处。

接下来的时日,各处的管事娘子、采买上的头儿,络绎不绝地捧着厚厚的账册、名目繁多的请款单子来请刘氏示下。

刘氏便在抱朴斋旁的耳房设了理事处,很快便被各类账册、契据、货样单子堆得满满当当。

刘氏几乎埋首在这片纸山墨海里,白日里,她听管事们回话,入夜提笔批注账册条目。

叶暮看着娘亲清减了,眼底也熬出了淡淡的青痕,她知道,娘亲骨子里那份清流世家的坚韧,此刻正被这繁重的庶务一点点激发出来。

但叶暮也心疼。

银钱出入、人情往来、仆役调度,哪一样不是沾手即易惹是非的?更何况,叶暮也清楚娘亲性子,不喜争执,也缺乏那等雷霆手段,如何压得住府中积年的刁仆和各方盘根错节的势力?

娘亲骤然执掌采买银钱这等要害权柄,无异于稚子抱金过市。

“阿荆,”她扯了扯紫荆的衣袖,小手指着窗棂半开里,端坐案后的刘氏,“娘亲的眉毛都打架了。”

紫荆睐目望去,“四娘乖,奶奶这是在做老太太交代的大事呢,是体面差事,奶奶心里有数。”

叶暮却固执地摇头,“我要去帮娘亲!”

她前脚刚跨过耳房的门槛,库房管事的张娘子后脚就跟进来了。

“三奶奶安好,四姑娘安好。”

这娘子生得面团团一张富态脸,未语先带三分笑,手里捧着一摞新到的杭绸料子货样单子。

“扰着奶奶理事了。”张娘子屈膝行礼,热络赔笑,将单子呈到刘氏案头,“这是开春预备给各房主子们更换帐幔帘子的料子单子,按着往年份例,库房存的缎子纱罗都不够数了,尤其是上用的软烟罗和云锦,缺口不小。

奴婢不敢耽搁,紧着跑了几家相熟的铺子,都报了价来,便选了家质好价优的,请您过目定夺,奴婢们也好早些支银子去采买。”

刘氏搁下笔,接过那几张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货单,目光沉静地扫过一行行品名、尺寸,最后落在后面缀着的银两数目上。

叶暮也把自个儿塞进娘亲怀里跟着看。

看了几行就觉势头不妙。

这些料子,叶暮在前世当江家媳妇后亲手采买过,单子上几项大宗料子的报价,竟比她十几年后买的市价还要高出近两成,尤其是那批标明“苏样新贡”的软烟罗,价码更是高得离谱。

张娘子就是欺娘亲不精庶务,不谙行情!

叶暮横着眼撇着嘴,腮帮子气鼓鼓地瞪视她,这个佛口蛇心的老虔婆,嘴上笑呵呵,真不是好东西。

张娘子头回见她生气,倒觉好玩,逗弄孩童般调笑,“哎哟,四姑娘今儿个怎么不高兴了?瞧这小嘴撅的,能挂油瓶儿了!谁惹着我们四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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