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理阁中一片肃穆,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长生源的族老们各个老态龙钟,精神却极佳,他们受邀而来,各自落座。一众苍颜白发中,朱颜翠发的王唤格外显眼,可若论年纪在场这些人加起来恐怕也没他大。
“今日族中失事,在下的灵侍出手鲁莽反而帮了倒忙,给诸位添乱,还请见谅。”王唤率先出言打破了沉默。
站在后排的言护挠挠脸上的毛,扭捏地出来道歉。
众人忙道不敢。
索性今日这事收拾得及时,没能造成多大的损失,否则他们恐怕没机会在这里好好说话了。
几位族老交换过眼神,李金出言:“今日这怪物我等前所未见,不知仙长可知它是何来路?”
“是荒涂怪。”王唤潦草地给他们解释了,“凡界生灵被混沌之气数次爆体之后异变而来的怪物。”
众人惊诧,不由小声交头接耳。
什么混沌之气他们闻所未闻!
洪荒之难时期,世界壁垒破裂之后,世界之外溢散进来了大量气体,因其能使人意识紊乱,被称作混沌之气。
那时候李氏家族早就避世了自然不知道,不过众人也没精力再纠结荒涂怪到底是个什么产物,他们关心的另有其事。
“仙长,我听闻这只荒涂怪是族中之人所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日后可还会有另外的族人异变?”一道如泉水清冷的声音传来。
见她以白绫覆眼,以青山绣袍。虽说年事已高,满头青丝仍梳得齐整,托出通身威严。
这位正是长生源无象阁长老李清,以卜卦解谶著称。
王唤后知后觉,他原先以为这只荒涂怪是被人从外界带进来的,不曾想它竟然是族中人异变产生的。
“那位族民近来有何异样?”王唤身体向前倾,严肃问。
“若说异常。”李清踟蹰片刻,说,“他前一段时间莫名失踪过,这几日忽然回来了。”
“在何处失踪的?”王唤连忙追问。
“这我便不知了。大阔,你可知?”李清转头问身旁之人。
“是在东边的稻田里没的,前些日子雨来急,我带大伙儿上山收稻,夜里忽然刮了一阵怪风,第二日他妻儿就来找我说人没了。我猜是当夜就丢了,这事儿安泰阁那边记过,当时连着找了几日都没找到,谁知道隔两天他自己走回来了,只同大伙儿说是在山上迷路了。这不是想着人回来就好,谁也没细究。”李阔解释说。
“失踪了大概多少日?”王唤又问。
“也就三四天。”李阔不确定地说。
王唤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众人见状默不敢言。
李金叹了一口气,无奈说:“万望仙长出手早日平息祸乱,我等感激不尽。”
“过后我去看看。”王唤皱着眉说。
“那便拜托您了。”李金郑重地托付,心中仍旧止不住忧虑。
此事一日不出结果,众人便寝食难安,王唤也是如此。
***
两道身影自远处树影中走来,赫然是李寻儿与李重光。
今日这场混乱打乱了两人的婚约,可他们甚至没有时间气恼,就要忙着安抚受难的族人。
“事发突然,暂时让大伙儿凑活几日倒还可以,但这房子坏得太彻底,修缮还不如重盖,恐怕得耽误不少时日,入冬之前肯定是完不了,还是得早做打算。”李重光边走边说。
“旧区那里的房子也还算完整,修缮一二也能住人,不如抓紧派人修几栋应应急,盖新房一事慢慢来。”李寻儿进了门,将披风退下,随手挂到一旁的衣架上,进了空席入座。
李重光灌了一大口酒解渴,说:“行,回头和族长说一声,赶紧修,早有个住处大伙儿也能安心。”
“嗯。”李寻儿应了一声,见李予疲惫浮于脸上,关切地问候两句,确定他无事,又突然道,“老师,在您看来王仙长是否值得委以重托?”
却是没想过李寻儿竟然会这么问,不止是李予,其余几人都很诧异。
李予抿了一口冷茶,没有回答,反而说:“有什么事要托他?”
“是结界一事。”李寻儿忧叹一声,解释道,“这几百年间族中再没能出一个修士,结界仅靠灵石涵养未免削弱。倘若今日族中的这只怪物是数日之前就被卷跑又重新送回来的,那么结界于邪祟而言已是形同虚设。外界世道正乱,妖邪频频闯入族地,日后应对起来只会更加吃力。难得族中来了一位仙长,这才想请他帮忙,也好防患于未然。”
言罢众人皆沉寂,望向李寻儿的目光愈发惊叹。
族中之人都不信任王唤,否则也不会让他们在这里开个小会。
李珂瞠目结舌,慢了一拍才找着呼吸,回头一看李袭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只好说:“可是……大小姐,此事,恐怕。”
他这厢竟然言不达意,重新捋了思路又说:“结界是长生源最强劲的一道防线,将它交托他人无异于将性命交付,无关信任,族老们也不会答应。”
“我知族人不肯信任仙长,甚至怀疑祸起于之,可这些到底都是猜测。何况今日之事倘若确实源于此,结界早已挡不住他。若不是,借此机会加强结界,于我族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好事。”李寻儿平静地说。
这对于长生源而言,可谓是一场豪赌。
“我与仙长交浅言深,不好干预这样举足轻重的大事。”李予慎重道。
并未严词拒绝,那便是此人非敌,李寻儿心下了然。
“虽说这只怪物的确棘手,但何至于破釜沉舟?”李重光看向她满是不解。
正在此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闯进堂中,巡防侍卫猛然推开大门,慌张道:“阁主不好了,巡防队里的半数兄弟突然变成一滩碎肉,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李重光痛呼一声,毫无征兆地倒在地上。
“重光!”“阁主!”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长生源的诸多角落,也包括安理阁大堂,无边恐慌极速蔓延,静谧的灯火下杀机暗藏。
众人目瞪口呆地盯着地上的几滩碎肉,久久不能回神。方才还活生生的人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原因是什么?凶手在哪里?无人知晓。
恐惧刺激着每一个人绷紧的神经。
下一个会是谁?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众人面色一般惨白,转头看向王唤。
这要他怎么解释,这是幻境的延续与映射。族民们身上的伤都是在与荒涂怪交手的过程中所受,即便他们被救下也不会过多的存在于幻境中,时间一到还是会死,这是无法逆转的结局。
但荒涂怪再怎么样也没本事同时杀掉这么多人,幻境的反馈不会在同一时间进行,如此集中的爆发性死亡,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爹!”李寻儿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外面出了什么事?”李金回神连忙问。
跟来的侍从上前汇报说:“许多族民莫名受伤,更有甚者直接化成一滩碎肉,外面已经乱了。”
“伤亡统计出来没有?”李金绷起脸冷声问。
“没有,大略估计安泰阁半数死亡,偶有幸存者业已失去行动力。”侍从回答。
“什么!”
众人惶恐。
安泰阁是长生源之盾,是他们失去修士之后唯一能倚仗的武装。
现下这面盾牌以如此惨烈的姿态倒在众人面前,恐惧让那些尚未得到验证的猜想甚嚣尘上,不会有人再想试探什么,无形的刀锋刹那间直指王唤。
他站在风暴的中心,无论如何辩驳都显苍白。
“此事绝非人力所为,可发现妖邪作乱?”李清问。
“未曾。”
“立刻加派人手安抚族人。”李金喝令道。
即将凝滞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李予漫步走到李金身后扶住他的手臂,如同一把宝剑锋利:“今夜族中多繁杂,岂能因此轻慢客人。”
李金回头看向他,重整神色,对着王唤一拱手:“是我等惊慌失神,无意之中怠慢了仙长,请您先休息,待我等处理好杂事,再给您谢罪。”
“在下便不打扰。”王唤也不同他们再客气。
“见安,请仙长回。”李金郑重地叮嘱。
李予应下,转而与王唤道:“仙长,请。”
“请。”王唤抬手与他一同离去。
苍空之下光影交织,哭声与烈火叠在废墟里,越发毛骨悚然。一座座新旧交叠的坟墓,在这片相同的晚秋中伫立。
天上风停雨住,长生源的风雨却才起了个头。
残光将王唤一行人彻底推入浓夜,安理阁的灯火仍不得歇。
沉重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众人皆如惊弓之鸟,稍有些许风声便会崩溃。
“啊——”
一声惨叫如同平地惊雷蓦然响起。
“这是妖孽,这是妖孽!”李阔崩溃地抓着头发,目眦欲裂,发冠被扯掉了,他散着头发在空地上徘徊,形容癫狂。
“你发什么疯?”李金斥道。
“我发什么疯,我发什么疯!”李阔大声地重复,他疾步走到李金面前,“我们都要死了!”
“他把怪物引入长生源,藏在我们族人的身体里,我们都要死了!”
“我们找不到,谁能找得到!”
“你看见了,老河刚才还好好的,刚才还和我们说着话他突然就死了!”
“他突然就死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李阔倒在地上痛哭流涕。
哭声迅速感染了众人,角落中几人瑟缩着恐惧垂泪。
“够了!”李寻儿怒斥一声,打断混乱的哭喊,“事情尚未查证清楚,你为何张口污蔑?”
“我污蔑了谁?你不想想,那人悄无声息地闯进了长生源,我族中立刻就出了大树那一档子事,没过几天大伙儿都死了,我们还能撑多久,下一次就轮到我们了!”李阔悲痛哀嚎。
李寻儿看向被煽动的族人,冷漠道:“族中结界日渐虚弱,邪祟频出,此事人尽皆知。你如何断言便是那位所为?”
“你是妖孽,你也是妖孽!”李阔指着她,大声叫,“今日那怪物我等闻所未闻,问其来历,他更是随口敷衍。眼下他把安泰阁的人都杀了,我们只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我们怎么办?哪里还有出路?”
“我看你才是妖孽!”李寻儿扫视众人,沉静道,“无论这妖邪藏于何处,而今无武装,我等皆无法反抗,你不想着如何收拾族中之乱却在此煽动人心,意欲何为?”
室内一静,大片人突然死亡,更有甚者正在眼前爆体,无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们都吓破了胆,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怀疑。
“李袭。”李寻儿喊道。
“在。”李袭大步上步,来到李寻儿身侧。
“李重光负伤,安泰阁无人接管,由你暂代阁主一职,着手重新组建安泰阁。”李寻儿道。
“是。”
强有力的话语迅速安抚了众人,李金松了一口气,安稳地坐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女孩儿的身上。
“今夜诸位都受了惊吓,理应好生休养,奈何族中尚乱,诸多族人失去庇护之所流浪街头,我等怎能置之不理?劳诸位辛苦几日,暂且将乱事理清,过后再休息。”
“胆敢有人再妖言惑众,扰乱人心——”
李寻儿迅速回身,抽走李袭腰间剑,对着远处奋力一掷。
小案应声而裂,剑身斜刺入地,摇晃震颤。李阔躺在地上,后知后觉地摸向额角,一缕头发落地,血珠顺着脸颊汩汩流淌。
余音未散之际——
“下场有如此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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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百鬼哭秋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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