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缕墨色将满地乱跑的人托起,打缺口处送出去,怪物看着他们飘走急迫地叫唤。
怪物怒视眼前这两个姿态闲适、丝毫没将它放在眼里的家伙,气急败坏地愤怒咆哮。它向后撤两步,数只触手全速爬行助力,然后——
脚下利落拐弯儿,一头撞塌火墙,淌过火海,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逃出去。
房屋完全塌陷,浓郁的烟尘似浮云一般压在整座房子的上空,隐约能看见闪烁的火光与一坐一站的两道人影。
烈火也好,砖瓦也罢,甚至灰尘,尽数止步在以二人为中心方圆一尺的空间之外,并无一物敢以越界,整个屋子也只有二人脚下的土地完好。
“谁来?”李予指尖捻着一朵桂花,捏住细细的梗轻转。
“随便。”惊天地早已入鞘,压着桌角,王唤说是随便也没有要动的意思,他双手拄着刀鞘研究李予的脚踝。
长靴包住小腿,瞧不见铃铛,连声音也听不见几许,可越摸不真切的神秘,就越想叫人捏在手心细细探究。
王唤手指轻动,隔空描摹轮廓,夺走他注意力的是随手指送入口中的花,然后才是出鞘的刀。
那锋刃如霜寒冷,刀光恰似流云乍然显现,薄雾般飘然穿透怪物腰际。
“轰隆——”
大地剧烈震颤,劲气横扫,参天巨树被连根拔起,刷刷歪倒,野火猛然一熄,旋即直窜云霄,将天边的乌云烧得沸腾。
怪物逃跑的步伐未停,身首赫然分离,甚至下半边身体未反应过来,还在继续向前跑。丑陋的大头落地翻滚,噪声如潮水涌动,各种音色交织此起彼伏,杂乱无章。
“好疼!好疼!好疼!”
“救我,救我,我不要死!”
“呜呜呜……”
脑袋化作一摊肉糜,仿佛拥有自我意识一般爬向身体,瞬息之间恢复如初。
“你对我还藏了一手。”王唤轻声道。
“你又何尝不是?”
李予提起衣角起身,挽了个刀花,提刀走出火场,所过之处烈焰让路。
怪物自知逃不掉,硬着头皮迎战。刹那间,所有触手齐出,如海草般浓密、柔韧,似岩石般坚硬、锋利,周遭空气被这高速压缩,形成雾一般的白气旋环绕触手,大风尖锐狂嗥。
没见李予如何动作,他好似只是挥刀在空中轻轻划了两下,那触手便断成无数截,前后落在地上,断裂的触手不停扭曲、蠕动。嘶吼声紧接着传来,声波若有实质,水纹般层层荡开轰向李予,地表崩解被震成无数细块,随声浪冲击。
“空有声势可没法讨命活。”李予淡然道。
他抬手凌空一点,超速移动的碎石猝然停下,好似有一道看不见的气墙挡在他面前把石块全都接住。下一瞬,凭空滞留的碎石肃地反射,疾如雷电,密如骤雨,怪物当即被万石穿心。
庞大的身体向后倾斜,尚未倒下之际,另一刀已然追上。瞬时即至的黑气一改先前飘逸温和的姿态,暴戾横扫,所过之处破风声势比雷吼,卷起怪物飞过半个长生源,直挺挺地砸到十几里开外的峭壁上。
轰声震天响,苍翠山峰上陡然多出一片土黄。
“漂亮。”王唤看着狂风中翻飞的衣袂赞叹一声,也不知他赞的是人,还是刀。
这怪物已被轰成一滩肉沫,均匀地涂成一颗圆点嵌在山腰上,坑顶烟尘袅袅,碎石滚滚。
半晌,圆点内的肉渣才开始蠕动,缓慢地拼回原来的模样。沉重的推背感消失,怪物再也挂不住从山体上剥落,顺着料峭悬崖滚下来。
“轰咚咚咚咚咚!”
沿路巨树皆被拦腰压倒,整个长生源都在震颤。
“嘭”一声响,怪物一头斜栽进山沟里,触手僵直片刻,没精打采地耷拉下来,开得像朵被风吹歪的喇叭花,这姿态实在惨不忍睹。
怪物好不容易从坑里爬出来,忽见满天阴云搅动,恍若一条长龙奔向它。怪物大惊失色,无数声音一同惊诧道:“他又来了,快跑,快跑!”
怪物手脚并用地跑,震得地面“咚咚”响,犹未能逃过长龙的追击,预料之中的疼痛没能到来,身体反而变得更加轻盈。
“咦?这是什么?不痛,不痛!”
“是力量,让我变强的力量!”
“你是谁?怎么在我的身体里?”“你又是谁?”“你们是谁?快离开我的身体。”
“这是我的身体,你走!”“你走!”
“你们不要打了,我好饿,好饿,我要吃饭!”“我也要吃饭!”
怪物饿极了,肚子发出一声震天的“咕噜”声,饥饿让他们没有精力去思考更多,本能地去寻找食物。才刚放下矛盾,催命的铃声又响了。
怪物一惊,条件反射又要跑,身体却没商量好似地栽了个跟头,啪一下脸先着地。
“我们为什么要跑?”
“我们已经变强了!吃掉这个家伙,就是他不准我们吃饭!”
“吃掉他!吃掉他!”
金铃阵响欲比雨声急促,邪龙盘曲绕过怪物匍匐在李予脚下,温顺地低头。
体内充盈的力量不断流逝,怪物瞬间慌了神,追着邪气跑。某只眼睛的余光似乎瞄到一寸冷光,所有触手一并断落,极具穿透性的痛吼环绕整个长生源。
李予沐浴黑气飘浮,懒洋洋地由浓雾捧着,绛紫色长袍同气浪翻动,时隐时现。他似乎并不着急收拾这只猎物,只是一味高傲地戏耍,大约是右眼的位置时而有红光闪耀,隐隐流出的声音比那阵邪气还要不详:“你还是头一个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东西。”
说是对手,太抬举它了。
吼声戛然而止,怪物顾不上修复身体,浑身颤抖。庞大躯体遮掩下,一颗白团子无声遁入地底,奋力逃跑。那道目光隔着厚重的土层,仍让白团子感到如芒在背。
“往哪儿去?不想见见我?”
话音落下,磅礴杀气当头而下,顿时方圆几里的土地轰然崩裂,土地下陷三尺有余。
白团子被大地崩裂的震颤震起,一整只暴露在空中,它张大嘴巴,尖叫声还未爆出,便被黑雾撕裂。敌人已死,李予非但不觉欣喜,反而更加暴躁,力量已然失去控制。
盘踞的邪龙被吸收大半,只剩一道浅淡的虚影,它缠在脚踝处,感受到那阵怒气,低吼一声,朝向压扁身体准备逃走的怪物冲去。
怪物受此一惊,竟然就地解体,分散成无数膝盖高的小怪物,它们身形灵巧,速度极快,眨眼间便跑回长生源里,一蹦一跳地朝远处警戒的人群冲去。
安泰阁众人连忙上前阻拦,小怪物却学着死者的腔调哭诉求饶,它的声音极具迷惑性,短暂分神的功夫便有数人受害。
“本大爷来啦——”
“爆炒鱿鱼叉!”
天边一声响,白色闪光一往无前,忽而一点璀璨金光亮起。
来者是一只花色漂亮的二尾白虎,外表虽是兽类,却能双脚行走,手臂也格外灵活,看起来像是披着虎皮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王唤的灵侍,十二介子臣之一的言护。
白虎矫健地穿梭在长生源的街巷里,似疾风,如闪电,族中乱局在他的控制之下逐渐有所好转。然而,小怪物的数量实在太多,难免有些招架不来。
言护大吼一声:“主人借把火!”
天空之中突兀降下一场火雨,龙息黑火悠悠落进长生源追着小怪物烧。
“蒜蓉鲍鱼切!”
“清蒸熊掌拍!”
“红烧鱼头劈!”
“看我叉死你!”
小怪物登时被叉成一串,言护惯性把叉子往嘴里一送,随后整只老虎面容呆滞地待在原地。
路过的杨容芝扫了一眼他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熟练地对着后脑勺锤了一拳,满嘴小怪物当即被喷出去。
“什么都往嘴里塞,不怕变成傻子!”杨容芝没好气道。
“下次、下次不会了。”言护扶着墙根呕得面色苍白。
混乱持续小半个上午才得以平息,一场喜事眨眼间变成无数人的葬礼。
无助的幼儿赤着脚到处跑,怕得大叫,高声宣泄着恐惧,哭声回荡在长生源上空,经久不散。
身体没有彻底鬼化之前,调用邪气对李予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消耗,疲惫很快找上门来,他游荡在残破的街道上,像是一只野鬼,到处找不到容身之地。
一堵高墙上黑蛇盘踞,吐着信子遥遥观望,目光落到李予身上尽是冰冷。
“呦,臭蛇,在这儿呢?”白虎轻巧地落到他身旁,招招爪子很没礼貌地打招呼。
佘迷看都不看他一眼,默默拉开距离。离散的蛇群完成任务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融进佘迷的身体里。
“哎哎哎!”
蛇群似洪流爬上去,拱得言护没处落脚,他滑稽地踮着脚尖在墙头左蹦右跳,叫道:“你这只臭蛇,怎么这么讨人厌!”
“总比某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强上些许。”佘迷重新幻作人形,双眼始终盯着下方那只幽灵。
“哼,感恩吧臭蛇,尊贵的言护大人不与你计较。”言护冷哼一声,随着望过去,“这家伙怎么回事啊?全身上下鬼气森森的,都快腌入味儿了吧。”
佘迷这才分了他一个眼神,上下打量他两眼,蛇瞳中分明不怀好意。
“咦~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又打的什么坏主意?好恶心。”言护搓搓手臂远离他,深感恶寒。
“没什么,你的直觉挺灵敏。”佘迷转头,幽幽地说,“他是鬼主的新肉身。”
“他?”言护望着李予的背影若有所思,怀疑道,“能炼成吗?”
自青廖肉身损毁之后,鬼界众妖鬼乃至于天道无一不想再立一位新鬼主,然而各方努力多年至今仍旧一无所获。
鬼主承天地之恶,他的身体无比坚韧,要炼成不但需要庞大的邪气作为助力,更需要时运机遇。青廖身死千年至今仍未能回归,没有别的原因。
饶是天道亲自出手,都不可避免地止步于此,别的什么家伙能行吗?
“他已经沦陷到无法净化的地步,成与不成都逃不过一个死。倘若将来被放出去,势必会酿成大祸。”佘迷解开缠在发间的耳挂流苏,声音冷漠无情,“更何况,主子对他……很微妙,甚至连灵脉都被他摸透了。”
言护属实大吃一惊:“主人疯了吗?竟然让一只鬼碰他的灵脉。”
“是啊。主子道心有损,心障难消,本就难以应对浮生梦,他还想趁虚而入。”佘迷声音飘渺,“大祸不除,恐怕难以脱身。”
“呼——”
寒风贴着地皮吹过,衣袂飘扬,李予像是一把破布条随风游荡。死气顺着风吹到言护身上,吹透了茂密的毛发。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佘迷眼中暗藏杀机,转眼看向身旁的白虎,“你觉得呢?”
言护嗤笑一声:“你怎么不自己上?当我傻吗?”
佘迷没有回答他傻与不傻的问题,只是认真地道:“主子下令命我配合行动,却给你下令除邪祟,我以为你知道。”
言护眯起眼睛盯了他一会儿,随即遥望远处,手中三叉戟转了一圈,弯腰蓄力,脚下墙壁寸寸崩裂,灿金的光辉在阴云之下闪烁,朝着远处毫无防备的身影奔去。
“我承认,你这家伙是比我讨喜。”佘迷笑道。
白金的流光所向披靡,直冲李予后心去,空旷的街道上忽然冒出另一道身影挡在李予背后。
“呀呀呀!”
言护当即乱了阵脚,四爪乱蹬。他冲得太猛,一时间停不下来,连忙紧急落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两只前爪死死抱着怀里的叉子,两只后脚蹬地截停。
白色的大老虎溜出去三丈远,成功避开王唤,打着转地撞到树上。满树叶子婆娑落下,树干被他撞出一个大洞。
“好,好多小鸡,叽叽叽嗷~”言护晕头转向地站起来,脚下一个趔趄,又四脚朝天地倒回去。
他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大树“吱呀”地叫着朝一旁歪头,树冠不偏不倚地往王唤头上敲。言护立马清醒大半,窜到树下,背起树摇摇晃晃地跑了。他突地想起来叉子还没拿,连忙倒着跑回来,尾巴卷起叉子后,头也不回地继续跑。
“嘁。”佘迷周身墨烟晕染,消失在墙头。
“见安。”王唤轻声呼唤。
树叶与桂子洋洋洒洒落了他满身,李予没精打采地回头。
“没事吧?”王唤上前扶住他,查探他的脉搏,脉象几乎已经停止,许久才有一点轻微鼓动。搭在腕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瑟缩,而后颤颤巍巍松开。
眼前的人空前虚弱,要杀他轻而易举,可对于王唤而言却难如登天,因为他先被李予“杀”死。
王唤许多年没有精进,上百年或者更久,以他的资质绝不止到大乘境初期,人人都知道他道心受损,却不知损在何处,唯独李予只看过一眼便能把他的心掏出来,因为他们伤牵在一起。
无数年来,王唤辗转徘徊,亲眼看着仙门越走越歪,压死在重权下的人越来越多,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要与仙山一般高。
没有人想让它停下来吗?
且看仙山脚下!
仙门从不缺风骨,仙山脚下躺着数不清妄图逆流而上的尸体。
可他们阻止洪流肆虐了吗?
大水依旧涛涛,尸山也在不断积累。
谁也没能彻底叫停这个绞肉机。
王唤也一样,他是特别的,但又没那么特别。
他试着挣脱与反抗,却发现他是最没有资格反抗的人。
凶手是他最亲的人,那些亡魂的血肉最终都被长辈们哺育到后辈身上,他是吃着人肉长大的人。
仙门戎马半生争出来一片天,让生长在他们怀里的孩子无忧无虑地成长,他吃饱了,长大了,要把这张桌子掀了。
他没有资格。
他也是凶手。
于是王唤又换了方向,想把走歪的路扶正,可是大厦的倾颓远不是一个人能挽回的。
毫无疑问,他又败得彻底。
有人劝他,世人皆醉你何必独醒,只徒增烦恼而已。
然后王唤听劝地学会喝酒,他去山下的酒肆,要了最好的酒,喝得两眼昏花,天旋地转,他想他大约是醉了。便问酒家:“这是什么酒?”
酒家答:“是第一流,是惟和始君酿的酒,是天下最好的酒。”
王唤蓦地清醒,再也喝不醉,他说:“这酒不好。”他头也不回地跑了,连钱也没给,是后来找到他的同门给垫的钱。
终究是仙门教给他的仁义礼教将他压垮了,倘若他们一开始就教王唤如何作恶,也许他也不必如此痛苦。
往后他都浑浑噩噩地活着,学不会苦中作乐的豁达,也做不到与人同醉的昏沉,索性闭关不见外人。
可是那样的认知一把刀似的插在心口,走一步,痛一步,跟心脏长在一起,痛得麻木了。王唤想他的伤一定长好了,他兴高采烈地出关,奔赴北极蛮荒,扭过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又被李予捅了一刀。
伤口早烂了,带出一片腐肉,腥臭。
心口彻骨的疼痛把一切都撕裂了,王唤不恨他。他在煎熬中等待百年才遇到一个能与他相知的人,王唤想知道,李予是否也如他一般期待。
可惜这地方不合时宜。
这地方是地狱。
李予不就是想要他的命吗?
他还能要什么?他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但王唤自私地想要李予活着。
至少不要让他死在这滩烂泥里,要死也要清清白白地死。
“长生源内邪气大量损耗,浮生梦的笼罩范围也会随之缩减,域外人定然会补充邪气,也许这几日,也许过几天,想往外传信就把握好机会,若是错过可别再指望我替你找出路。”李予声音很轻,很微弱。
两人走在葱郁的桂树下,身后是绝望的废墟,眼前是无尽的长路。
李予总没听见回答,停下脚步回身揪住他的项链:“听见了吗?”
王唤呆呆地停下,攥住项链的那只手没有多少力气,像是挂在上面一样垂着,看似满是胁迫的语句,更是毫无威慑力。他上前一步,半搂半抱地靠近。
“问你话。”
“听见了。”王唤轻轻扶着他,脚下的路瞬间好走了许多,仿佛没有那么沉重了,“我先送你回去。”
趴在远处偷偷观望的四个介子臣目眦欲裂,痛心疾首。
两人没能走多远,族长派人拦路。
“见安,没事儿吧?”
李袭与李珂都凑上前来,两人担忧地看向他。
“没事。”李予手扶着王唤的肩膀,身体已经拉开了距离。
“那就好。”
二人松一口气,随后各自上前一步挡在李予面前,抬手抱拳,客气道:“王仙长,请您借一步说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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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烈火永无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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